《爾雅》雲:丘絕高曰京。
所謂口,就是北固山旁邊連着長江的口岸。
自孫權在此地築鐵甕城以來,統稱爲京口。對了,它還有個鼎鼎大名的別稱,叫北府!
謝安因在京口練北府兵,讓謝氏成了和王氏並列的頂級門閥。劉裕繼承了北府的遺產,從而開創了劉宋王朝。王昌齡、辛棄疾、王安石、王灣都曾在這裡留下千古傳誦的名句,尤其王灣那首《次北固山下》更是膾炙人口,流芳百世。
徐佑從陸路抵達京口城外十八里,駐紮在下箅橋。距離下箅橋往東七裡的長江岸邊,有個地方叫樂亭浦,長雲軍和平江軍正停留在此間。
徐佑命左彣統理軍務,帶着清明、齊嘯、葉珉、明敬等十幾名手下將領前往青龍鬥艦列席參會。見了面安休林把徐佑好一頓誇讚,說吳興郡這一仗打的乾脆利落,振奮軍心。軍諮祭酒謝希文也讓徐佑把這次翠羽軍立功的將士名單報上來,由霸府給予相應的封賞。
徐佑笑道:“正要向殿下討賞……齊嘯,稍後把立功的兄弟們的名字交給謝祭酒。”
齊嘯唱了喏,大家心裡明白謝希文這是宣揚鞏固“恩自上出”的威權。謝希文往徐佑身後看去,道:“誰是葉珉?”
葉珉沒有動。
徐佑笑了笑,齊嘯立刻訓斥道:“不知禮數的小子,沒聽到祭酒問你呢,還不快去?”說着推了葉珉一把。
葉珉順勢上前了兩步,刷的立正,右手握拳,斜斜伸至左肩,筆挺的行了個軍禮,道:“參見祭酒!”
謝希文饒有興致的打量着他,道:“你就是葉珉?沈氏是江東武力強宗,多出悍卒,可你卻區區以五百人的兵力連下數城,並生擒沈載,當真難得!只是沒想到葉將軍這麼年少,果然微之麾下,皆是英豪!”
“不敢!”
葉珉表現的不卑不亢,謝希文笑着勉勵了兩句,倒是沒有怎麼見怪,他身爲三軍謀主,這點心胸還是有的。
“早聽聞翠羽軍無論尊卑,都不行跪禮,方纔葉將軍這樣……”謝希文學着比劃了一下,道:“可是軍禮麼?”
徐佑回道:“軍中披甲執銳,頻繁行跪禮費力誤事,況且尊卑在於人心敬服,跪者未必甘願,受禮者未必應當,不如簡而化之,上下兩便!”
張槐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道:“徐將軍所言甚是,可否容在下派人往貴軍觀摩習得此禮,也好在平江軍中推行?”
徐佑轉過身,笑道:“歡迎之至!”
三軍主帥、將領,霸府左右、參軍司諸祭酒,全部薈聚在鬥艦三層的主艙室,之所以召開這次軍事會議,是因爲衡陽王安休遠率三萬徐州軍已抵達廣陵,就像一把尖刀插進了揚州軍的後背。
前面是鐵鎖橫江,京口和瓜洲之間,幾百根大鐵椎插進長江中心,又在兩岸廣置雷霆砲,水師想要通過,難度大,折損也大。一旦相持不下,安休遠從後面突入,局面將不可收拾,所以必須分兵一路,先登長江北岸,將徐州軍攔阻在廣陵郡內,除去後顧之憂。
然而,聰明人都知道,當務之急是突破京口防線,和荊州軍會師金陵,這纔是搶功勞的正確路子,轉頭去打徐州軍,勝了,不過旁枝末節,可要是敗了,罪過卻也不小。
風險大於收益,智者不爲,可兩個時辰的軍議結束,參軍司的意思,是讓徐佑的翠羽軍承擔這次的阻擊任務。
理由很充分,長雲軍是安休林直屬,不能單獨行動,平江軍兩萬人,是西征的主力,也不能分出去,只有徐佑的翠羽軍,兵力不算多,那怕不能擊敗徐州軍,可七千人若是驍勇,也足夠將安休遠死死的攔在廣陵郡,不能推進半步。
謝希文給徐佑戴了高帽子,說什麼翠羽軍連沈氏都滅了,戰鬥力爲三軍之冠,北上卻敵,當仁不讓。安休林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按他本意,徐佑最好留在身邊,由張槐分一萬平江軍,擇一良將出徵就是。可張槐並不同意分兵,平江軍代表的是顧陸朱張和揚州士族的利益糾,不是他單獨能夠做主的,眼下的局勢很明顯,利益的天平傾向於金陵方面,那麼平江軍就不可能再兼顧徐州。
徐佑成了唯一的選擇!
他沒有拒絕,而是欣然應命,呈現在衆人眼前的,就是不計個人得失,爲君分憂,顧全大局,並勇於擔當的忠臣良將的形象。安休林老懷大慰,對徐佑的觀感更上層樓,也許從此刻起,門閥不可信任的種子就埋在了他的內心深處,而真正可以信任的人,不管是在臨川,還是在京口,從來都只有徐佑一個!
謝希文送徐佑回下箅橋,兩人望着遠處依山而建的京口城,謝希文不無憂慮的道:“京口背靠北固山,城牆依託山勢而造,半是牆半是山,又面對江水,居高臨下,我們的雷霆砲無法發揮該有的作用,反而被守城的雷霆砲壓制,想要破城,肯定得付出慘重的代價。微之,我建議你出征徐州,絕不是妒賢嫉能,怕你分搶了功勞。留在這裡,你那七千人有多少條人命夠填?反倒是平江軍有顧陸朱張爲援,有整個揚州爲基,再有折損,也不會傷筋動骨……”
他頓了頓,語氣誠懇,道:“殿下坐困臨川多年,雖素來仁義,可威嚴不彰,來到揚州,又是以客壓主,鑑於當前的形勢,別人稱一聲殿下,但人心尚未歸附,那是顯而易見的事。長雲軍草創月餘,不足以撐起霸府的架子,唯有你的翠羽軍纔是殿下和我等王府舊臣的參天巨木。我固然才智不足,卻也不會做那自折羽翼的蠢事。此次北征,微之正好拿徐州軍好好練兵,爲將來計,遠勝留在這裡。”
謝希文謀慮深遠,更厲害的是船上開會時一副完全爲平江軍着想的姿態,下了船卻又能把徐佑哄的眉開眼笑。這種吃了上家吃下家的功力,單單做個謀主委實屈才,如果再通曉政務,將來必定是宰相的備選之一。
不過,徐佑早就想明白了這一點,所以答應的乾脆利落,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謝希文露出惺惺相惜的神色,又道:“徐州兵善戰不假,可攤上安休遠這樣的軍主,如明珠蒙塵,十成的力氣,最多使出一二成來,以微之的手段,勝之不難!難則難在,微之勝了安休遠,到底是立即來金陵分杯羹,還是繼續往北,趁勢拿下青州?青徐據淮河一線,所謂守江必守淮,若沒了青徐,魏軍可以在淮河站穩腳跟,從彭城直至壽陽、鍾離和盱眙,然後渡過淮河,揮師直抵金陵。長江天險,不復存在。”
謝希文有這樣的擔憂,肯定有他的理由,徐佑皺眉道:“青州刺史是誰?”
“青州刺史卜天少年時曾隨先帝北伐,於青州一戰中大敗魏將盧淮和隴西王元賀,攻克歷城,頗受先帝讚譽。後來多在青州各地爲官,身經百戰,聲名赫赫,故先帝以之鎮青州,於是魏人不敢犯青徐。現在安休明竊據帝位,卜天定不肯跟隨我們舉義,如果安休遠敗在微之的手裡,金陵再被荊州軍和揚州軍聯手攻破,我怕卜天見事不可爲,會把青州獻給魏國……”
徐佑凝重起來,道:“祭酒何出此言?”
謝希文苦笑道:“卜天爲人最是忠孝,甚至可以說愚忠,先帝待他恩重如山,他便以死報之。安休明篡位後對他更是恩寵有加,先後三次加銜加賞,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冠軍將軍、關內侯,他上表感激涕零,願俯首聽令。這樣的人太容易走上極端,若認定你我爲叛逆,真會投降索虜作爲報復……”
徐佑點點頭,道:“祭酒的意思,我都聽明白了,既然北上,那安休遠也好,卜天也好,青徐不寧,誓不班師!”
謝希文躬身下拜,道:“微之,拜託了!”
分別時徐佑問道:“京口這邊該如何破局,參軍司可有主意了嗎?”
“張槐已有定計,先用蒙衝火船焚去江中的鐵鎖和鐵椎,再佯攻京口,實則調集兵力佔領瓜洲。瓜洲既破,微之率軍北上可無後顧之憂,而京口也成了孤城,破之不難!”
徐佑提出疑問,道:“蒙衝主要勝在船快,可是逆江而上又沒有東風,我怕還沒有觸碰鐵鎖就已被石砲擊沉。”
謝希文笑道:“微之莫非忘了廣陵潮?”
徐佑恍然。
在唐朝之前,廣陵潮的名氣比錢塘潮響多了。西漢枚乘在《七發》寫:“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遊兄弟,並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內雲,日夜不止。”這是因爲長江入海口還不是後世常見的形態,而是距離京口和瓜洲不遠,就像後世杭州灣似的大喇叭,造成了海水倒灌入江的奇妙景象,從而形成了氣勢磅礴的廣陵潮。
“幾時起潮?”
“我一直在觀測水文,若估計不差,後天子時,潮水必至!”
這就是爲什麼古代行軍打仗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天氣變化,還要懂得地理水文。
打仗,其實是個精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