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將見禮畢,徐佑命他們各安其職,專心練兵,只留下左彣、何濡、齊嘯、韓寶慶、明敬、魯伯之和王士弼等人。
韓寶慶,和名字相反,消瘦如麻桿,臉長似驢,齊嘯麾下八名長生盜首之一,爲人心細如髮,嚴謹穩健,百事不發一言,可每言必中,向來被齊嘯所重。
明敬,八盜首之一,容貌俊秀,如翩翩公子,口齒伶俐,平時劫道全靠他忽悠那些富貴人家的婦人女子進入埋伏圈,但是千萬不要被他容貌欺騙,此人善使雙刀,勇猛無比,每逢戰陣,常赤膊殺入敵軍,渾身染血,如鬼可怖。
魯伯之,七尺身,三尺髯,雙目狹長而有神,原義興徐氏的舊部,是虎跳將軍徐梓的腹心之人,善數算和度支術,曾被徐佑祖父私下讚譽爲有蕭何之才。當年大難逃脫,遁入甯越之地,短短數年,積財逾千萬錢,今得知徐佑復起,遂安置好家眷,孤身遠赴重山來投,忠心可鑑日月。
王士弼,原徐氏舊部,跟隨徐佑父親身邊多年,和齊嘯交好,也是徐佑的老熟人之一。他身量矮小,粗壯,鼠須三兩根,眼如綠豆,觀人常以眼角餘光視之,帳中諸人,以他的氣質最爲猥瑣和醜陋。
然而這個人,卻是徐佑今日來翠羽營最主要的目的。
“兵可用麼?”徐佑問道。
齊嘯看了眼左彣,左彣笑道:“齊兄弟有話直講,郎君面前,無須避忌。”他是屯田校尉,也就是這翠羽營裡統軍的人,齊嘯初來乍到,不願喧賓奪主,所以發言之前,徵求左彣的意見,這是聰明人的處世之道。
“長生盜兩千餘人,尚可算驍勇,給足時日操練,上陣可堪一戰。但從五千流民裡挑選出來的那一千餘青壯雖然輕悍,好鬥,但任性易怒,不受約束,敢犯上,又無畏軍法,各級主官都大爲頭疼……”
徐佑望向左彣,左彣點頭道:“正是如此,不過這些也在預料當中,吳阻長江,自春秋秦漢以來就民風輕悍,練得好了,銳不可擋,是可用之兵。可若練不好,各自爲戰,再好勇也只是烏合之衆,兩軍陣前,徒送死而已。”
後世皆以爲南人柔弱,不比北人善戰,其實純屬拍腦門子幻想後的誤解。江南自春秋伊始,民風就極其輕悍,崇尚武力,好勇鬥狠,仗義任俠,有仇必報。比如吳越兩國相爭,吳國人剛猛勇毅,百姓習於戰守,明法行令,而越國人則隨性簡單,以舟爲馬,來去如風,雖不聽令,可銳兵任死,其鋒不可御。到了秦漢,這種民俗依舊讓很多人頭疼,周亞夫曾經感嘆吳人的強悍:“吳兵銳甚,難與爭鋒”。
而楚國從朝廷到民間,時人大都覺得江南精兵,北土所無,可一人當十人之勇。這是千百年來無數次戰爭打出來的信心,而戰場之上,必勝的信心是三軍士氣的主要來源。
總結就是,這些人是好兵,但現在還不可用!
練精兵,是所有將軍的夢想,無兵的將軍如同沒有了臂指,還怎麼打仗?但夢想之所以是夢想,就因爲知易行難。頭腦簡單的人會以爲練兵不難,招人進來,嚴明軍紀,教習戰陣之法,然後就可以拉出去百戰百勝,若真的這麼容易,千百年來也不會只有區區七十二人配享武廟,流芳百世。
徐佑沉吟了一會,站了起身,道:“走吧,帶我四處看看!”
軍營裡尚有半數兵卒,其餘半數在外面屯田裡勞作。剛開始時爲避人耳目,白天要全部外出屯田,夜裡再偷偷摸摸的操練,現在經過三個月的忙碌,基本完成了前期的開墾準備,等墒情差不多了,就可以播種等待收成,所以近來每日只放半數人出去勞作,另半數人在營中抓緊操練。
午後兵卒們大都在營舍裡休息,徐佑進去探看時,他們無不覺得驚詫。像左彣、何濡、齊嘯這些都是大人物,可跟在這個年輕人身後亦步亦趨,上下分明,誰也不知道這位看上去丰神俊朗的男子是誰,目光裡透着戒備和疑惑。
一間營舍安頓二十人左右,兩排大通鋪,中間一條僅容一人過的小道,脫下來的髒衣物扔的滿牀都是,光着膀子的,露着大腿的,最誇張的是還有個**的,天剛開春,也不怕冷,就那麼橫七豎八裹着被子或躺或坐,看到上司們進來並不懼怕,更別提行禮,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徐佑等人,顯得桀驁不馴。
民風輕悍,以至於斯!
這些人身體不算健碩,但也不是瘦骨嶙嶙的羸弱,甚至有幾個臉色康潤,稱得上白細。徐佑笑着問道:“平時大夥都吃得飽麼?”
衆人鴉雀無聲,末了有個膽大的鼻孔朝天的問道:“你是何人?問我等吃不吃得飽有屁用,難道你還能多變出糧米來麼?”
“大膽!”
齊嘯勃然變色,這個營房不是他長生盜的兵,而是新招募的流民兵,向來不怎麼服管束,可也沒想到竟敢這樣跟徐佑說話。
“無妨,今個來就是聽聽大家的心裡話,有什麼說什麼,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怕你們齊將軍責罰。”徐佑笑着揮揮手,對那人和顏悅色的道:“若是吃不飽,我自有法子多弄些糧米來。”
那兵卒愣了愣,他是直腸子,吃軟不吃硬,這會倒不好意思,道:“吃是吃得飽,上頭也不克扣口糧,只是日日吃那些沒油水的飯,嘴裡淡出鳥來。山上有兔子和鳥雀不讓抓,湖裡有魚有蝦也不讓抓,我不服!”
徐佑點點頭,道:“好,這個我記下了,還有嗎?”
興許見徐佑好說話,而出頭這人又沒被責罰,其他人登時活泛起來,嘰嘰喳喳的大吐苦水,道:“郎君若是做得主,能不能把這勞什子的操練給免了?我們來屯田種地,又不是上陣廝殺,學什麼隊列行進後退,學他奶奶個卵子哦……”
“就是,我大字不識一個,只會伺候土地,結果每天犁地累得半死,還得聽伍長給我講那些狗屁軍紀。動不動就是殺,就是斬,就是鞭打,就是杖責……我日 你姥姥,誰敢打我一下試試?耶耶跟他拼命!”
“是啊是啊,我自幼就記性不好,又不識字,現在還學不會聽鼓聲看旗語,可這過錯豈能算到我的頭上?結果昨日伍長帶我去見了隊主,狗東西竟打算分我去輜重營洗衣做飯當苦力……我好歹也是會稽郡有頭有臉的人,要是灰溜溜的被開革,還不如殺了我呢!”
滿舍二十人,十幾人大吐苦水,另外幾人幫腔,幾乎算是百分百的不滿意率。徐佑不動聲色的看了眼旁邊站着的左彣和齊嘯,他倆身爲主管屯田軍務的人,都覺得臉上無光。
“你叫什麼名字?”
徐佑看向第一個發言的那兵卒,他警惕的身子後縮,雙手握緊,做出防禦的姿態,道:“怎麼?郎君要事後找我算賬不成?”
徐佑笑道:“不要慌張,我說到做到,今日言者無罪,哪怕指着我們的鼻子罵娘都可以。當然,只限今日,以後意見照樣可以提,但罵娘不允許,不僅不允許你們以下犯上罵上司,也不允許上司肆意打罵士卒。”
衆人齊聲鬨笑,這怨不得他們,自古當兵乃賤職,若非走投無路或者被強拉入伍再或者世代兵戶沒得選,良家子誰來幹這個褲腰帶上別腦袋的活?更別說楚國立國以來,除過中軍,其他部曲幾乎成了世家大族的私人奴僕,不許打罵?隨便打殺也沒關係,他們的命甚至不比一頭牛值錢。
就是此刻的翠羽營裡,打罵也是常有的事,讓這羣輕悍的農戶拿起刀槍變成精銳的兵卒,豈是易事?不打不罵,就不記教訓,牛年馬月纔可堪一戰?
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軍營裡被打罵是天經地義的事,眼前這個細皮嫩肉的郎君不曉世事,還大言不慚,簡直笑掉大牙。
徐佑等他們鬨笑聲漸漸停下,聲音溫和卻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決然,道:“正是,不許打罵!你們來當兵,是爲了保國護民,不是爲了當伍長、隊主和軍侯們的奴僕。這一點,請大家放心,我說到做到!”
許是見徐佑的認真不像是隨口胡言亂語,衆人面面相覷,再無人做聲。徐佑又問了一次,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楊岡。”
“好,楊岡,我和你約定十天之期。十天之後,你們的問題都會得到解決,若是解決不了,你儘可來找我。”
“啊?”楊岡腹中不信,口裡問道:“郎君究竟是何人?”
齊嘯道:“這是徐郎……”
王士弼接過話道:“這位徐郎君乃爾等的軍帥,左校尉和齊將軍皆是徐軍帥的左膀右臂,日後凡見到軍帥至,而無故不站立者,斬!”他長的矮小,可這會卻殺氣畢露,陰冷的氣息幾乎瀰漫整間營舍。
楊岡嚇了一跳,想從牀下跳下來站好,又覺得丟了面子,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不聽話,不服從,大不了幹一架。
斬?
人頭是那麼好取的麼?
何濡笑而不語,王士弼是聰明人,徐佑既然回來,這支軍隊必須徹底掌控在他的手裡,適當的讓兵卒們知道誰是正朔,不僅很有必要,而且具有長遠的意義。
徐佑笑了笑,擡手示意今個不必多禮,道:“累了半日,都歇息吧。”
出了營舍,左彣低聲道:“我治軍無能……”
徐佑搖搖頭,道:“這不是誰的責任,時間緊迫,就是韓信白起再世也不可能拔苗助長。不過,有問題不要怕,解決了就是。走,再去別的營舍裡看看,多聽聽士卒們的意見沒有壞處。以後這樣的事要形成規制,你們每旬都要抽工夫來和他們聊天談心,掌握他們的喜怒哀樂,再有針對性的進行疏導和安撫。愛兵如子,不能流於表面,切記!”
“是,遵軍帥令!”
王士弼給徐佑安上的名頭,大家都不是蠢人,立刻改了稱呼,徐佑笑道:“軍中也還罷了,平時還是叫郎君的好。”
又接着走訪了十幾間營舍,徐佑基本瞭解了情況,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只聽彙報看不到最真實的情況。這些兵不管是流民還是長生盜,都還沒有完成身份和思想的轉變,流民還當自己是民,長生盜還當自己是賊,而賊和民又是天然對立的矛盾體,所以這三月來練兵之所以效果不太顯著,一方面是因爲屯田耗費了太多精力,得不到良好又系統的訓練;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他們沒有完成思想上的統一!
沒有思想武裝的軍隊,是沒有靈魂的!
又進了一間營舍,徐佑準備隨後結束這次調查研究,問了些問題,得到了不少反饋,有一個人成功引起徐佑的注意。當別人大大咧咧的告狀訴苦的時候,他沒有言語,安安靜靜的坐在最裡面角落的牀榻邊上,衣衫乾淨,被褥也疊的整齊,雙手規矩的放在腿上,腰板挺直,目光沒有別人那麼多的戾氣,顯出這座軍營裡難得的平和氣息。
“你呢,對營中諸事有什麼不滿?”徐佑突然分開衆人,走到最裡面,笑着問道。
那人站了起來,道:“並無不滿!”
這話出口,立刻惹得其他人不高興,個頭最大的兵卒扭頭惡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道:“葉珉,你別裝好人,我們全都拼着責罰爲兄弟們謀公道,你要是一邊想討好上司,一邊又想享受我們犯上得來的好處,天底下沒那麼好事。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
旁人亂糟糟的轟然響應,葉珉絲毫不爲所動,眼神平靜無波,迎着徐佑審視的目光,聲音不急不緩,道:“我,並無任何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