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長江逆流而上,耗時半月有餘,終於抵達江陵。作爲荊州的州治,江陵的知名度向來很不錯,當然最讓它享譽千年的,還是李白那句“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江陵南臨長江,北依漢水,西控巴蜀,南通江越,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入城時檢查過所和搜身都比別處要嚴苛十倍,守城的軍卒目光堅毅,散發着不可言說的悍勇氣,應該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存在。
宗羽呈上臨川王府的棨牌,守卒不敢怠慢,馬上報給城門官,然後由城門官安排專人護送,直接送他們到了王府。
江夏王安休若兼着荊州刺史,開府儀同三司,府內自設幕僚,儼然一個小朝廷。宅院佔地極廣,比臨川王府恢弘大氣,設有演武場和練兵湖,四周林立着幾十座箭亭,奢華中透着蕭殺。徐佑被穿着甲冑的部曲引到正中的院子裡,見到了那個傳說中比屠夫還像屠夫的顏婉。傳聞總是有誇大的地方,顏婉固然算不得美男子,可也絕不是滿臉橫肉的市井屠夫。人的氣質一是與生俱來,二是後天培養,顏婉兩者兼備,雖然相貌粗鄙,可眼神凌厲,神態怡然,絕非等閒之輩。
“六殿下遣你來此,可有書信爲憑?”
這語氣透着居高臨下的傲慢,渾不把徐佑放在眼裡,言外之意,你把書信給我,我替你轉交,然後給你回信就可以回臨川覆命了。
“確有書信讓我轉呈三殿下,不過六殿下的原話是要我面呈,還請參軍通融……”
顏婉不耐煩的打斷他,道:“三殿下軍務繁忙,無暇見你,書信給我即可!若是爲了求賞,由我做主,賞你八匹蜀錦,該知足了!”
徐佑頗有唾面自乾的覺悟,脣角掛着笑,道:“在下亦非爲求賞而來……”
顏婉臉色一沉,道:“來人,送客!”
徐佑還沒動氣,左丘司錦忍不住了,怒道:“我等自江州遠來,是爲了要事相商。參軍不問情由直接拒之門外,未免太過跋扈,也太過不近人情,將來傳入三殿下耳中,說你離間兄弟,恐怕參軍也未能討得好處!”
徐佑知道今天的見面已經結束了,再待下去毫無意義,還會讓事態進一步失控,對左丘司錦搖了搖頭,然後向臉色鐵青的顏婉賠了不是,匆匆離開了王府。
被冬日的冷風吹過,左丘司錦清醒了許多,她也不知爲何突然動怒。按說以她的閱歷,不至於這麼沉不住氣,顏婉擺明了刁難衆人,越是如此越得小心應對,這下嘴皮子是爽快了,可徹底得罪了他,誤了大事,該如何向臨川王兄交代?
“我……都是我的錯,郎君責罰我吧!”
徐佑微微笑道:“那顏參軍趾高氣揚,我恨不得一拳砸他腦門上,你爲我出氣,何罪之有?”
左丘司錦低垂着頭,默不作聲,心想就你這身板還要打人家,不被人家打就是好的了。不過他這麼維護自己,心裡倒是有點異樣的情緒。
清明問道:“郎君,接下來該怎麼辦?”
“先要搞清楚顏婉爲什麼拒絕江夏王和我們見面,不過不着急,找個地方住下,慢慢打探消息吧!”
江陵城處在長江流域的要地,城內逆旅很多,徐佑等隨便找了家看上去幹淨整潔的店住下,和清明低聲吩咐了兩句,清明換了衣物,悄然離開。左丘司錦看到後心中疑慮,敲開徐佑的房門,問道:“清明呢?”
“他去見幾個朋友,你回房休息會,等下我們一起下樓吃點東西!”
左丘司錦立刻明白徐佑在江陵城裡布有暗線,聰明的繼續追問清明去找誰接頭,而是徑自走了進來,道:“清明不在,郎君身側沒人護衛可不成。”
徐佑又不能說我這樣的打你幾十個沒有問題,更不能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你去換宗羽過來,那樣太刻意反而落了下乘,笑道:“也好,麻煩女郎了!”
說着自然而然的解了腰帶,脫去厚重又寬大的峨袍,露出裡面修長挺拔的身姿,雖然裹着白色裡衫,可依然遮掩不住那充滿了生命力的陽剛線條,並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種簡單的粗壯,而是彷彿站在高山之巔,遠眺江水東流的天地之大美,玄妙之極,非言語可以形容。
女人看男人,跟男人看女人沒什麼不同!
左丘司錦別過頭去,心想原來看上去羸弱不堪的徐佑,此時給人的感覺卻絲毫不弱於習武之人。
房內早有侍者準備好的熱水,徐佑淨了手臉,剛準備轉身去拿巾帕,左丘司錦站在身後遞了過來,她猶豫了一會,眸子裡掠過幾分羞澀,眼睛不敢和徐佑對視,道:“我粗手粗腳的,若郎君不棄,我……來伺候郎君更衣……”
她出身算不得名門,可也是絕對的閨秀,自父親死後家道中落,可隨即被安休林認爲義妹,吃穿用度,皆按照王女慣例,估計從來沒幹過伺候人的活。
徐佑接過巾帕,道了聲謝,一邊擦臉一邊說道:“不敢勞煩女郎,其實我在錢塘時身邊也從來沒有侍婢,洗沐更衣不過小事,用不着別人伺候。女郎可以把我當做行走江湖的同伴,江湖之上,累了倒頭就睡,渴了伏地可飲,沒那麼多的講究!”
這話有點裝逼,徐佑先後有秋分、履霜、於菟照顧起居,雖然不像那些世家子弟們完全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身邊的侍婢都是兩位數起的奢靡,但偶爾也會伺候着換個衣物什麼的——畢竟這個時代的衣服真的不好穿,可不是他說的從來沒有過侍婢。
這樣說只是爲了避免左丘司錦尷尬,人家是見清明不在,好心來幫個忙,徐佑也不會因此想到歪處,更不會藉此動手動腳的自討沒趣。
左丘司錦笑了笑,退到旁邊沒有言語。她跟隨父親和臨川王身邊見過太多世家子弟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特立獨行的徐佑反倒讓人耳目一新。
清明沒有出去太久,徐佑三人剛吃過飯還沒上樓,他就出現在逆旅裡,走過來和徐佑附耳說道;“郭勉已遠離江夏王的決策層,他的府邸現在城西……”
徐佑點點頭,瞧了瞧時辰,叫來侍者給清明上了當地著名的美食,尤其以江陵魚糕爲最,聽着堂子裡唱曲的小娘的清澈嗓音,悠然自得的坐到了夕陽西下之時,吩咐左丘司錦和宗羽在逆旅好生歇息,和清明兩人出門而去。
郭府僅僅三進大小,陳設樸素,與錢塘時的招搖截然不同。徐佑通報姓名後,很快郭勉就迎了出來,這麼些年沒見,兩人的身份地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郭勉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江夏王代言人,徐佑也不再是苟且偷生的破落子,命運很多時候會開玩笑,雖然這個玩笑並不是那麼的好笑。
“七郎!”
“郭公!”
郭勉蒼老了許多,兩個多月前,他見勢不妙,提前從金陵撤退。從戰略而言,讓江夏王得以置身事外,無論皇帝和太子誰勝誰負,江夏王進可攻退可守,給足了騰挪的空間;從戰術而言,保存了有生力量,沒讓費盡心思打造的情報網絡陷進金陵那個吞噬所有的絕境裡,爲日後的發展節約了成本和時間。
不管從哪方面看,郭勉都應該有功無過,可世事哪有這麼簡單?江夏王府的對頭們抓住了機會,以顏婉爲首,攻訐他貪生怕死,沒有發現太子的隱藏實力,沒有阻止金陵發生的變故,甚至責怪他沒有把老皇帝救出來——這真是欲加之罪!
當時的局勢,就是神仙也無能爲力,何況郭勉只是情報頭子,手裡沒有一兵一卒,拿什麼去救皇帝?
顏婉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和郭勉的恩恩怨怨持續了太多年,好不容易抓機會,哪裡肯輕易放他過關?沒日夜的發動王府僚屬給江夏王吹迷魂湯,起初江夏王還一笑置之,可安休明登基之後,竟似慢慢坐穩了皇位,心態徹底發生了變化,也覺得郭勉失職負恩,下令剝奪了一切職務,僅僅賞了十萬錢,發落到城西的一座普通宅院,讓他自生自滅。
這還是江夏王念及多年主僕的恩情網開一面,要按顏婉的意思,至少也得把郭勉投入大牢,好好折磨一番纔算解氣。
只到了城西短短十餘日,郭勉鬚髮白了近半,富態的身軀也瘦了二十多斤,遠遠望去,仿若行將就木的老人。
“郭公!”徐佑眸子裡露出不忍的神色,道:“哪怕暫時受了點委屈,可也要照顧好身子,千萬別煎熬的垮掉。”
徐佑既然登門,王府發生的內鬥自是瞞不過他,郭勉苦笑道:“無妨,如今我正是好吃好睡,不說別的,多活十年該沒問題。”他望着徐佑,感懷道:“當年在明玉山初見七郎,就知道此乃人中龍鳳,只是沒想到這才幾年時光,我困居江陵殘喘餘生,你已名滿天下婦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