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
殿內已經是一片狼藉,御座、御案、屏風、書架和其他器皿或碎或裂,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無缺。宮殿的牆壁上佈滿了大小不一的裂縫和刀劍相擊的劃痕,彷彿某種巨大的怪獸發狂撕扯的痕跡。
地上躺着十幾具屍體,要麼骨頭盡碎,癱軟如泥,要麼血肉外翻,慘不忍睹。多少年來,大宗師高高在雲端,只可仰視,不可褻瀆,小宗師已經代表了俗世裡可以達到的個人最高武力。也正因此,若無十足必殺的把握,也爲了避免兩敗俱傷,爲第三方所趁,小宗師之間極少交鋒,更別說落入不死不休的局面。像盧泰當年奉命截殺徐佑,和左彣交手受傷立刻遠遁,毫不留戀戰果。
可到了今夜,爲了爭奪皇權的歸屬,連大宗師都無法獨善其身,這些各爲其主的小宗師自然沒辦法後退半步,唯有盡展所學,不求生,只求勝!
武力,終究要爲權力服務!
忠於皇帝的小宗師只餘下一人,名叫譚堯,身量高大,英姿雄發。太子這邊還有白長絕、範長衣和衛長安,戰況慘烈異常。衛長安倒地不起,雙手雙腳盡折,雖然還活着,卻完全喪失了戰力,已經昏迷不醒。範長衣比他稍好一點,可也受傷不輕,左肩被對手一刀劈中,若非衛長安拼死相救,恐怕整隻手臂都給砍了下來。
白長絕是二品巔峰,站在食物鏈頂端,從外表看沒有受任何傷,只不過和林霜虎對掌之後,他也不好過,內傷很重,要不然己方有六位小宗師助陣,不至於到這會還沒有徹底解決敵人。
修爲到了他的層次,武力對比不再是簡單的數字疊加,混戰裡所起到的作用,甚至大於十個小宗師的合圍。所以在他有意無意的節奏控制下,太子麾下的三個小宗師在拼掉了六個對手後也先後送命,至於天師道鹿堂那個高手屬於力竭戰死,卻非他故意使壞。
譚堯使雙槍,長五尺,槍頭成麥穗狀,金其鋒而以木爲柄,已達心能忘手、手能忘槍的境界,變幻莫測,神化無窮,他的三品巔峰,一半修爲在這杆槍上。
獨自面對白長絕和範長衣,譚堯毫無懼意,他出身寒微,機緣巧合成了小宗師,後被召入皇宮,成爲十六名隱衛之一。林霜虎在他身上花費了無數的物力財力,這纔在二十年間把他送到了三品巔峰,做了隱衛首領。
知恩圖報,死又何憾?
只有把白長絕拖在含章殿,皇帝逃出生天的機率就大了幾分。一念至此,譚堯雙槍往衛長安刺去,寒星點點,銀光皪皪,竟彷彿丹青妙手,在這大殿之內,畫出了一張裹挾天地的奪命夜幕。
攻敵必救!
範長衣冷哼一聲,屈身攔在衛長安是身前,長刀橫切,破開夜幕,準確的找到譚堯雙槍之間的破弱點。
咚!
金石交擊,卻發出木槌敲打皮鼓的聲響。接連十三下,範長衣牽動傷口,真氣難繼,來回往復的內呼吸斷了千分之一秒,卻被譚堯找到機會,使了纏字訣盪開長刀,揉身突進,槍尖直衝喉頭。
迅若奔雷,一往無前!
“白長絕!你還不出手?”
範長衣悲慼大喊,只來得及將長刀豎起,硬接了這一槍,身子倒飛而起,重重的撞到了粗壯的殿柱上,全身筋骨不知道斷裂了多少根,大口大口的吐着鮮血,幾乎立斃當場。
幾乎在刀槍觸碰的同時,白長絕出現在譚堯身後,以他站立的地方爲中心,突然狂風呼嘯,捲起無數斷木殘垣,形成獨特的二品領域,將譚堯牢牢鎖定,並指如刀,極其緩慢的點向腦後要穴。
譚堯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整個人彷彿被無數鐵鏈捆住,別說轉身,脖子僵硬笨拙,連回頭都不行。眼看要得手,他忽的放聲大笑,看似拼盡全力的一槍將範長衣乾脆利落的擊敗,實則在那瞬間收回了七成真氣,正是要誘騙白長絕出手。
不過,原想着以範長衣的實力頂多把他逼退數丈開外,沒料到他之前傷勢那麼重,連三成功力都接不住,差點一命嗚呼。
大笑聲中,雙槍合二爲一,攸忽出現在左腰眼處,槍尖微顫,嗤嗤厲嘯,仿若龍吟,又若鷹鳴,充滿了同歸於盡的決絕。
他人不能動,可槍法已臻化境,僅僅依靠肌肉的顫動就使出了這樣凌厲無匹的一擊,讓人歎爲觀止。
中計!
白長絕雙手閃電下劈,噼裡啪啦,出自兗州的百年拓木斷成兩截,可槍頭並未受挫,噗嗤沒入腹中。
領域消失!
槍身又一分爲二,譚堯恢復行動能力,抓住後半截短槍,拋卻了所有的花俏招式,又是一槍刺向白長絕心口。白長絕微微側身,槍頭刺入肩頭三寸,被骨頭夾住,真氣流轉,洶涌而出,兩人開始比拼內力,再無一絲一毫妥協的可能。
數息之間,譚堯的臉色忽紅忽白,雙目凸起,似乎要爆裂開來,看上去十分的可怖。白長絕也不好受,青氣滿面,五官扭曲,狀若厲鬼。
這時旁邊傳來動靜,範長衣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看到眼前的局勢,艱難的撿起長刀,一步一步的挪到近處。
刀光電閃!
譚堯萬念俱灰,他好不容易將白長絕拉進同歸於盡的死局裡,可人算不如天算,誰知看上去再無威脅的範長衣竟然還有一戰之力。
主上,隆恩厚意,容臣來世再報!
死志既定,再無保留,譚堯要在長刀及頸的剎那之間,以生命爲代價重創白長絕,至少也要讓他失去參與追殺皇帝的能力。
二品巔峰,具備了左右戰局的強大戰力,絕不能讓他安然無恙的離開含章殿!
異變突生!
範長衣眼光冰冷,長刀所向,卻不是死敵譚堯,而是身爲同門、並肩苦戰的白長絕。
白長絕青氣瀰漫的臉龐似乎浮現一絲笑意,消失在譚堯眼前,再出現時到了範長衣身後,左手輕描淡寫的印在後心,範長衣踉蹌前撲,正好被譚堯燃盡丹田的全部真氣擊中胸口。
如同道家兵解,範長衣整個人砰然四碎,骨肉夾雜着血跡,灑滿了殿內一地。譚堯油盡燈枯,頹然坐地,看着白長絕,道:“好算計,天師道從此……咳,咳,以君爲尊……”
刀光再閃,譚堯的人頭飛起。
臺城,顯陽殿前。
重賞之下,人人悍不畏死,都知到了最後關頭,立功受賞,正當其時。御刀蕩士何等驍勇,呈扇形結成刀陣,把皇帝護在身後,五百人同氣連枝,防守時如硬殼烏龜,任你洪流湍急,也難以撼動半步。然後突的開盾揮刀,特質的御刀鋒利無比,每一次揮出,都會奪走一條性命,可以說無堅不摧,兇悍非常。
可太子軍中有積射將軍率領的千名弓箭手,步卒幾波衝擊失敗之後,立刻散成三排兵線,短弓勁射,遮雲蔽日,等撕裂開盾陣,再以步兵潮水般掩殺,就這樣御刀蕩士還堅持了小半個時辰方纔血戰至死,無一人投降,無一人後退,盡皆壯烈。
太子方傷亡了兩千餘人,四比一的戰損比,滿地的斷肢和血海,讓人觸目驚心。安子道推開伏在身上爲他擋了箭矢的兩個御刀蕩士,望着志得意滿的太子,淡淡的道:“你們誰來取我的性命?”
太子勒馬不前,心中畏懼,目光掃過衆人,麾下曹淑、殷素、陳述、任建等皆唯諾不敢對視,更別說剛纔還悍不畏死的部曲們。安子道當國多年,威權素著,並沒有因爲成了階下囚而稍減分毫,這是帝王氣,非常人可搖撼!
見手下這麼不堪,太子怒火中燒,回頭望向衡陽王,將腰懸寶刀擲於地,道:“你不是說要手刃彼人嗎?我給你機會,去!”
衡陽王手腳發顫,汗透重衫,如何敢應聲?可太子下了令,若不執行,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恐怕要受責……他雖然和太子同謀,卻深知這位的心胸和脾性,正沒主意的時候,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清秀少年緩緩出列,躬身撿起太子佩刀,道:“殿下不必污了雙手,我來殺這個暴虐之君,爲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報仇!”
衡陽王大喜,道:“好,守白,你若成此大事,太子和我定重重有賞!”
左丘守白,也就是袁階身邊的那個書童棲墨,因哀求袁青杞安排,入了衡陽王府內,改名左丘守白,成爲衡陽王的孌 童和玩物,曲意逢迎多年,終於博取了他的信任和歡心,成爲身邊頗爲倚重的心腹。
這次臺城之變,棲墨披甲作戰,以保護之名,跟隨衡陽王身側,這會豈能遲疑,抽出寶刀,往安子道走去。
五十餘步的距離,他卻走了整整二十多年!
深宅裡的哭聲,火光中的家族,母親跪地哀泣的卑賤,父親被帶走前的回眸,他年紀尚小,記不得這些,可聽阿姊所描敘的場景,彷彿歷歷在目。
罪魁禍首,正是眼前這個無惡不作的皇帝!
刀尖捅進心臟,復仇的快感讓棲墨的雙眼變得有些妖異,附到耳邊,低聲道:“陸希仲,主上可還記得嗎?”
並沒有感受多少疼痛,安子道恍惚中似乎記起,多年以前,他爲了打擊三弟彭城王安子奇的勢力,藉口安子奇私通妖人,行巫蠱術謀逆,將其貶爲庶民,發落寧州苦寒之地。此案牽連甚廣,安子奇的羽翼幾乎被橫掃一空,光祿大夫李覽、徵東將軍韓威、梁州刺史潘允之,哦,似乎有一個叫陸希仲,是彭城王內史……
天道反覆,他曾假借巫蠱術裁弟,今日也被太子以巫蠱術弒父,百年之後,卻不知史書會如何說?
棲墨拔刀,無力坐地。
太子小心翼翼的上前,用馬鞭輕觸安子道屍體,見他倒地不起,終於鬆了口氣,踏着父親尚熱的血走上臺階,轉身站定。
衡陽王第一個反應過來,翻身下馬,高呼萬歲。蕭勳奇目光灼灼,脣角含笑,跟着下跪,然後是無數人波浪般屈膝,萬歲之聲,直衝雲霄。
風乍起,幾人得意,幾人失意,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