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春如今是司隸府的實權人物,身爲臥虎司從事,手下假佐數十人,徒隸無數,羅網織於天下,耳目遍佈州府,你可以看不起他,卻絕對不能無視他。
徐佑示意詹文君先到後院暫避,雖然她的行蹤未必瞞得過孟行春,可現在不是公開露面的好時機。然後真氣運轉,倒行逆施,頓時面如金紙,氣若游絲,怎麼看都受了嚴重的內傷,除非孫冠親臨,恐怕誰也看不出破綻。
“七郎,身子可好些了?”
孟行春依然熱情如當年在揚州時,兩人多年未見,可彼此私下裡的聯絡並不少。逢年過節,徐佑的禮物從來都是最貴重卻也最用心,以幽夜逸光現在的地位和名聲,本不必如此,畢竟司隸府不受士族待見,人人避之如蛇蠍,哪裡會折節下交?
徐佑咳嗽了幾聲,掙扎着要坐起,虛弱的道:“尚好,怎敢勞煩從事親自過來,該我先去拜訪纔是!”
孟行春趕緊扶住,道:“七郎這就生份了……快躺下歇息,我兩日來忙着追緝六天餘孽,只聽手下人彙報說你受了傷,卻沒想到傷的這般重……不行,我稍後去見校尉,求他請溫太醫來診治……”
“從事有心!”徐佑道:“昨日溫太醫已經來瞧過了,開了幾服藥,安心將養幾月,應該能痊癒!”
“那就好,那就好!”
孟行春當然知道溫如泉來給徐佑看過病,丹陽公主開口,別說一個溫太醫,就是把太醫院的人都拉來也沒問題。他私下裡打聽問診結果,溫如泉表示很悲觀,徐佑體內的奇經八脈被刺客強橫無匹的真氣侵入,徹底爛成了一團,全靠着早年白虎勁打下的強健體魄支撐着,換了普通人,早一命嗚呼了。可問題是,徐佑義興之變時武功盡失,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這次再遭重創,舊疾新恙一起爆發,頂多還有五個月的命,無論如何,活不過明年清明!
孟行春剛聽到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佑給他的印象,向來是沉穩如山,不測如淵,怎麼也不像是短命的人。可溫如泉聖手神醫,閻王說五更死不算數,他說誰五更死,那必定活不過天明。
一半爲公事,一半爲私誼,孟行春百忙之中趕過來查看徐佑的狀況,其實剛進門看到第一眼,他就知道溫如泉沒有說謊。徐佑沒有敷粉的習慣,可臉色蒼白似鬼,偏偏臉頰透着不健康的緋紅,他略懂醫術,知道這是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能夠維持多久,全看自己的求生欲和生命力,溫如泉估算五個月,應該沒差了!
五個月……
可惜!
和徐佑的交往雖然以利益爲主,可兩人彼此間惺惺相惜,合作愉快,徐佑沒有門閥子弟的傲氣,也沒有士族文人的酸腐味,很對孟行春的胃口,如果可能,他想把這種合作長久持續下去。
可惜啊!
“七郎,那夜刺殺你的人,還有印象嗎?”
徐佑勉強回憶了一會,道:“一人黑袍蒙面,善使刀;一人藏在暗處,善使箭;還有一人彈的《箜篌引》,我記得此人,或許是六天的盧泰,當年白賊之亂時,我和他在錢塘交過手……”
“盧泰?”
“劉彖這麼稱呼的,不知名字真僞。”徐佑又劇烈的咳嗽起來,清明忙過來扶着肩,拿着巾帕捂着嘴,再打開時,上面赫然殷紅成片。
這就是看電視劇多的好處了,孟行春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寬慰了兩句,辭別而出。到了門外,他的心腹假佐餘行識湊過來問道:“徐郎君的病?”
孟行春沉着臉沒作聲,餘行識不敢再問。走出長幹裡,孟行春朝着秦淮河的水猛的吐了口吐沫,狠狠的道:“行識,讓兄弟們全都動起來,凡妄議者,全給拿到南獄問罪,刮地三尺,也要把六天的筋脈斬斷!我這就去見校尉,六天餘孽視司隸府如無物,我要讓他們在金陵城裡寸步難行!”
哄走了孟行春,詹文君又來到房中,好奇的拿着巾帕聞了聞,皺着眉頭,道:“這是真血……你怎麼弄的?”
“事先讓清明準備點人血含在嘴裡,孟行春不會武功,瞧不出問題。瞞過了他,也就是瞞過了司隸府,免得還有人惦記着我這病……”
詹文君擔心道:“溫如泉真的說你重疾無藥石可醫麼?要不要再請別的大夫來看看?”
徐佑武功恢復的事連詹文君都沒告訴,倒不是信不過她,只是金陵正值多變之秋,聰明人太多,若是演技不好被人識破,那才叫沒後悔藥吃呢。
“溫如泉雖是聖手,可對真氣運行一竅不通,清明有千般手段,可以做出傷重頻死的假象,你不必擔心,我還沒跟你生猴子呢,捨不得死!”
雖然不懂生猴子的梗,詹文君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呸了一口,輕柔似水的眼波里乍掠過幾分媚意。徐佑哈哈大笑,將詹文君撲到牀上,附到耳邊吹了口氣,道:“重傷難治的人,哪裡有郎君這般的生龍活虎?”
詹文君咬着脣,很快就忘掉了塵世間的煩煩惱惱,眼中腦海,只有心愛的人和那討厭又禁不住要沉溺的歡愉!
今天註定不會太平靜,孟行春剛走,安玉秀就來了,這幾日她來的勤快,前前後後幫了不少忙,連溫如泉都是她出面請的,各種珍貴藥材更是不要錢的送,彷彿這樣可以給徐佑續命似的。
這次又請了三位醫道名家,輪流把脈之後,齊齊搖頭,認爲溫如泉診的無誤,徐佑的病確實到了藥石無可醫的將死之時了,只是在還能維繫多久上產生了分歧,一人說頂多一個月,另兩人比較保守,粗略估計三到五個月。可不管怎樣,徐佑這條命,眼下看來真的保不住了!
安玉秀她對徐佑的感情比較複雜,說不上男女之間的情愫,可也比普通男女戀人更深入幾分。她陷落錢塘時,雖然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可身爲女子,還是公主之尊,若被亂軍肆意羞辱,不僅身心俱創,還讓家國蒙羞。那種不安、恐懼、焦慮和蟲蟻噬骨的折磨,若非親身經歷,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艱難之萬一。
而徐佑的出現,不僅讓她絕處逢生,而且給了安玉秀心理和精神上莫大的安慰,那段時日,徐佑就是她的支柱,她的所有,她的天!就像墜落黑暗的人絕望中窺見了天際邊亮起的霞光,那一瞬間的感恩和觸碰,直接刻印在了靈魂深處,再也無法忘懷。
若是回京之後,她和徐佑保持着距離,再也聽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可能三五年後,這種感覺就會慢慢的淡薄了。可徐佑偏偏不是安分的主,先是送來了賀捷的人頭,爲她報了大仇,又接連在江東掀起熱潮,元白紙、青雀茶,無不是奇思妙想,文才、詩賦、經義更是冠絕天下,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別人的議論和讚揚。
這樣的人,安玉秀怎能忘掉?反而越是刻意,越是時不時的會想起他。自寡居之後,男女之事已不太想起,可偶爾夜晚情動難耐,腦海裡浮現的影子,依稀也是徐佑瀟灑的模樣!
她有點羞澀,卻也有點渴望!
好不容易等到徐佑來京,還沒來得及一訴別情,他就被六天暗中刺殺,命不保夕,說來也是可憐。六天禍亂東南,徐佑爲國爲民出了多少力?可誰又爲他着想過?
“公主,公主……”
徐佑沙啞的聲音將安玉秀驚醒,她強忍着哀傷,露出柔美的笑靨,道:“怎麼了?可是餓了麼,我吩咐下人給你做點愛吃的……”
徐佑搖搖頭,神色從容,頗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坦然,道:“公主,我自知命不久矣,心裡不知爲何卻越發的清明。這些年承蒙你在金陵多加照拂,我在錢塘方能少了許多麻煩,這份恩情,我始終銘記,不敢或忘。”
“別,你別說了……”
安玉秀感覺到徐佑在交代後事,心中悲愴再也無法忍住,伏在徐佑身上痛哭起來。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生在皇家,見慣了鬼蜮人心,也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可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的傷心和不捨,似乎某種對她而言極其珍貴的東西即將遠去,從此飄零浮沉,獨自一人而已。
徐佑微微笑了起來,道:“都說生死間有大恐怖,其實真到了此刻,反而沒什麼可畏懼的。死則死矣,我原本就是罪人,承蒙主上不棄,赦免了我的罪過,還允我重歸士族,原想着留殘軀以盡忠報答主上隆恩,可現在……咳,咳……”
他粗喘着氣,喉嚨裡發出刺耳的聲音,臉色由蒼白變得通紅,平日裡明淨如星的眸子滿是痛楚。安玉秀心都要碎了,坐在牀頭,將徐佑緊緊摟在懷裡,撫摸着他的髮絲,低聲道:“別說了,我都懂的,我都懂的,是安氏對不住你……你放心,我這就去求父皇,讓他爲徐氏平反,歸還義興爲徐氏郡望,再立宗祠……”
徐佑輕聲道:“別讓主上爲難,天子金口玉言,豈能朝令夕改?我只求死後能葬到義興,於願足矣!”
說完躺倒牀上,似乎昏睡過去,清明走了進來,恭聲道:“公主請回吧,郎君該休息了!”
安玉秀凝眸望着徐佑的容顏,好一會才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沒有回頭,道:“照顧好他,需要什麼自去府中找我,且不可怠慢你家主人,聽到了嗎?”
離開長幹裡,安玉秀茫然走在街頭,身邊叫賣的,喝罵的,歡笑的,追逐的,嬉戲的,每個人都在過着屬於他們自己的生活,可她呢,她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
“公主,我們回府嗎?”
“不!”安玉秀站住腳步,回首望着長幹裡,決然道:“去臺城,我要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