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將生生不息視爲天地元氣循環的終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陰陽和合復歸於一。所以魏元思從道心玄微化出了五符勁,徐佑反其道而行之,欲借五符勁破開無境的山門,究其根本,還在生生不息、循環往復的天地至理。
既然有理論支撐,那就可以行險一試。最壞的結果,也不過一死而已!
左右是死,不如賭一賭運氣!
幸運女神的青睞,是徐佑能夠堅持到如今的底氣之一。總有人以爲努力、勤奮、智慧和不屈服,是成功的必要條件,其實久經滄海之後,你會發現,真正的成功者,必然都是受到垂青的幸運兒!
“開始吧!”
清明同樣盤膝坐于徐佑身前,按照他的吩咐,一指點在氣府,一指點在鳩尾,心隨意動,青龍勁氣透體而入。
徐佑臉色大變!
如同千斤巨石從萬丈高空砸入波瀾不驚的湖面,沒有緩衝,沒有延遲,隨着轟隆雷聲,掀起了滔天巨浪。幾乎同時,潛伏在側的朱雀勁迅捷又準確的撲上來,毒辣且猛烈,好似是那餓極了的饕餮,想要把這新來的不速之客一口吞食。
若水勁、玄武勁、白虎勁在氣機牽引之下也跟着攪動了起來,徐佑以神照術可以清晰的看到青、白、黑、赤、黃五色真氣徹底亂成一團,在丹田氣海里上下追逐廝殺,時而互爲倚助,時而互爲仇讎,現實裡的一息,在這裡彷彿過了千百年,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五符勁無休無止的纏鬥,不見生死,不見盡頭。
痛!
徹骨的痛!
五臟六腑像是被裝着尖刺的鐵刷子來回颳着,又被淋上辣椒和毒藥熬製的鐵水,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折磨遠比這世間所有的酷刑都要殘忍。
無論是郭氏的泉井,還是冬至的刑罰,跟這種痛比起來無疑是小兒科的玩意。徐佑用盡兩世爲人的堅毅和死中求活的勇氣以及敢向未知抗爭的魄力,舌尖抵着上頜,讓鵲橋不斷,神智不滅,然後以道心玄微的修行功法勉強去吐納引導五符勁融合同化。
“乾坤爐鼎,坎離降升。”
自有乾坤以來,皆以乾爲鼎,坤爲爐。可道心玄微大法卻偏偏以乾爲爐,以坤爲鼎,正是要顛倒天地,倒逆陰陽。
氣海里瞬間天翻地覆,徐佑的臉扭曲到了極致。
坎離水火中天過,坎水升,離火降,通了水火關,纔算是一腳踏入了武道的漫漫征途。可魏元思卻要坎水降而離火升,違逆了武道的常識,也有悖於易經的大道。
噗!
徐佑張口吐出一口鮮血,身體彷彿被撕裂兩段,然後雙眼、雙耳和鼻孔全部滲出血跡,形如厲鬼,慘不忍睹。
“淵深耽味,重玄唱喝。”
道家分九竅,明堂、洞房、泥丸、氣府、鵲橋、重樓、鳩尾、絳宮、黃庭。說也奇怪,乾坤顛倒,陰陽倒逆之後,水在下,火在上,九竅頓開。那糾纏不休的五符勁竟被吸入黃庭,然後出絳宮,入鳩尾,要過重樓時,似乎感覺到了不對頭,先是朱雀勁,後是若水勁,暫時放棄了廝殺,隱約有抱團抗衡的跡象。
重樓共十二層,層層疊進,正如深淵不見其深。徐佑在虛境之中,臨淵唱喝,既安心志,也壯聲威。不知對抗了多久,衣衫溼透,血跡斑斑,重樓所在的喉部忽然粗壯如廊柱,又忽然乾癟如細管,隨時隨地都有裂開的可能。
要不是清明以小宗師的玄功不計代價的死死護住徐佑的心脈,此時的徐佑就像風雨飄搖中的一葉扁舟,撐不過三息就要葬身無邊無際的大海里。
終於,在徐佑即將崩潰的剎那,五符勁膽怯欲逃,逆行回到鳩尾,如同有眼睛一般,順着清明的氣息流動,從連接兩人身體的指尖竄入他的體內。
換了別人,哪怕修爲再高,頃刻間就要爆體而亡。可清明正是《道德經》裡說的那種身具妙竅的玄牝神器,是天地間最佳的爐鼎所在。五符勁進入體內,以超越正常行功無數倍的速度飛快的運行九個大小週天,卻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彷彿凶神惡煞的強盜衝入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寶庫,裡面卻空空如也,氣勢洶洶,無功而返。
造化之機,大道之庭,
只在剎那!
萬分之一秒的光陰,清明進入了虛境,只來得及看一眼,就又破境而出。
可這一眼,卻讓那五符勁在他以自身鑄就的爐鼎內化去了所有的雜質和塵埃,刮垢磨光,斂華就實,就和混沌初開時天地間誕生的那道氣,一般無二!
五符勁潮水般退卻,又從氣府回到徐佑體內,然後經過泥丸、洞房兩竅,抵達明堂,又沿着九竅逆行而回至黃庭。
“赤水玄珠,順逆乃成。千變萬化,總歸一貫!”
一聲雷鳴作響!
清濁不分,動靜適宜,五行順逆,陰陽和合!
五符勁終於融爲一體,五色消散殆盡,化成赤水玄珠沉入丹田。徐佑神態安詳,通體輕靈如沐浴仙泉,那破爛不堪的丹田氣海里紫氣流轉,金光四濺,恢復如初,又如天宮瓊林,燈火亙古不滅。
可下一個瞬間,金光斂去,紫氣歸無,神照之下的虛境陷入絕對的黑暗當中,契合了混沌將開未開之時的狀態,過了大概千萬年,也許僅僅千百隙,無聲無息的綻開一道裂縫,天地間至正至純的“炁”應造化而生!
生我者道,活我者神,用我者炁。
天地有壞,而炁恆存!
世人練武,不管什麼功法,都是由後天而入先天,雖然根據功法的品階不同,達到先天的層次有別,可不管滌盪多少次,誰也無法徹底洗去後天塵世的痕跡,永遠得不到絕對純粹的炁。唯有魏元思以無上才智創出的道心玄微,打破常規,另闢蹊徑,先入虛境,斷欲生神,再由神化氣,這樣修煉得來的,纔是真正的先天元炁。
莊子說,通天下,皆一炁。
一炁生,而無境成!
自入虛境的山門半年之後,徐佑歷盡兇險,這才跌跌拌拌的登上半山腰,若非身邊有清明的天生爐鼎,想要走到此地,無疑癡人說夢!
順爲凡,逆成仙,只在其中顛倒顛。
神爲一,氣爲二,由神化氣虛無間!
清明身子猛然一震,盤膝騰空而起,遠遠飛出三丈,卻輕飄飄的落在地上,並沒有受到絲毫傷害。
“成了!”
清明緩緩起身,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喜悅,正要等徐佑睜開雙目,好好慶賀一番,卻發現他神色忽變。
炁自丹田而生,可沒有稍作停留,從黃庭入九竅,直衝明堂,然後如龍捲風般旋轉肆虐,產生了強大的吸力,似乎在吞噬徐佑的五感六識。
原來,無境不是到了半山腰,而是到了山頂,如果不能同時突破空境,立刻就會墜下山崖,在那無底深淵裡沉淪永世,不能翻身。
由此可見道心玄微修煉之難,不僅在練武,更是在煉心。因爲人心容易懈怠,尤其在付出了那麼多的辛苦之後,剛剛成功的瞬間,最易心神失守,爲無形操控,成爲傀儡。
徐佑的身子開始輕微的顫抖!
入了無境,竟然連最簡單的入定都做不到,清明縱然不是徐佑,可也知道他又遇到了比剛纔更大的兇險。這到底是什麼功法?如此的邪門,又如此的艱難? Www тtkan ¢O
清明突然有些後悔,不該貿然閉關,至少也得請寧玄古親來護法,準備的萬無一失再閉關修煉。現在的他束手無策,連碰都不敢碰徐佑的身體,更別說助其一臂之力。
徐佑的處境比清明想象中更加的兇險百倍!
先天元炁自混沌而生,既不溫順,也不平和,而是隨着天性自然壯大,它停留在明堂中以徐佑的精氣和靈識爲養,若無節制,最後必定丟三魂失六魄,成爲真正意義上的死人!
這是練成道心玄微的最後一關,或許,也是讓魏元思折戟沉沙的麥城所在!
其中兇險, 不問可知!
其實想通道理不難,他人練武,先天之炁雖然不純,卻是由自身精血化成,可徐徐收服而爲己用。道心玄微練成的元炁由神而生,說的通俗點,就是太過純正,強大的超出了人力可以操控的極限,反過來傷及己身。
徐佑苦苦支撐,可那道炁越來越盛,直入鴻蒙而還歸,善集造化而超聖,細入微塵,又包納天地,人在其下,如米粒之於明月。
這是天地沛然之威,徐佑只撐了四十九息,暗合大衍之數,就再也無力抵擋下去了。先是神照內觀失效,然後全身竅穴閉塞,再然後被剝奪了五感六識,看不見聽不到聞不着,眼耳鼻舌身意,色香香味觸法,皆離開軀體,消失在吞噬一切的元炁裡。
終究要結束了……
徐佑無悲無喜,說到底,人活着只爲了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天命如此,怨不得己,也怪不得人!
生死之際,明堂內突然竄出一道光衝向那席捲天地的元炁,當光即將被吞噬的時候,徐佑的腦海裡響起振聾發聵的呼喊聲:“我再救你一次!徐佑,記住,我要安氏王朝灰飛煙滅,我要沈氏家族男女盡誅。若違此誓,你生生世世,爲奴爲畜,輪迴六道,永遠也破不開這天地的牢籠!”
如同干將莫邪鑄劍時以性命爲祭,元炁擴張的姿態頓時停滯,凝立在天地間巋然不動,接着開始膨脹變大,綿延幾萬裡,轟的一聲巨響,在徐佑的明堂和靈臺之間,炸出了一處紫府!
同時周身一百零九竅洞開,天地元氣隨着呼吸涌入竅內,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無有窮盡。
原來,當初他跨越時空而來,趁徐佑將死未死之時,佔據了這具軀體,融合了原主人的靈魂,繼承了他的情感和記憶,卻還是低估了人求生的本能,竟然有一縷神識在融合過程中逃逸了出去,藏在九竅當中,連虛境的神照之術都沒有發現。
只是隨着徐佑越來越強大,這縷神識也越來越虛弱,就算沒有這次捨身相救,它也走到了路的終點,之所以慾海現身相救,明堂捨身而去,正是要讓徐佑謹記,切不可忘記徐氏的血海深仇。
正是這復仇的慾念,讓它以一縷微弱之極的殘破神識,在九竅之中,堅持了五年之久!
雖然徐佑繼承了它幾乎全部的情感,就算沒有叮嚀囑託也會爲徐氏報仇雪恨,可少了這縷神識,終究不是完整的那個人!
現在好了,它在被元炁吞噬的時候,相信徐佑絕不會忘了這一切,也因此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無論對它,還是對徐佑,這段經歷都充滿了奇幻和不可思議的色彩,短短一世,讓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都能以玄妙的姿態重新來過,死則死矣,無妨,也無憾!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前世也好,今生也罷,人生不過一場修行,恩愛是緣,情仇是緣,喜怒哀樂也是緣,嚐盡七情而不餒,歷經六慾而不墮,生也是空,死也是空。
得之乎內,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順兮常道有生有滅,五行逆兮丹體常靈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剛,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圓而不規。來焉莫見,往焉莫追……
本無乾坤與坎離,一炁流注天地間。
空境,萬象空空!
他睜開了眼,深邃不可見的眸子裡光華流轉,又轉瞬歸於平淡,看上去和往日沒什麼不同,可清明卻明顯的感覺到,如果說以前的徐佑是山是水,那現在的他是漫天星辰,是日月山川,是大江大海,是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的天地!
不過這種感覺只是剎那,清明再看去時,徐佑還是那個不會武功的廢人,難道說,破了三境,練成了道心玄微,還是無法再入武道嗎?
嗖!
清明原地消失!
再出現時已到了徐佑的身後,並指如劍,刺向腰間。
砰!
徐佑不知何時已經轉身相向,右手垂下,食指正對着清明的指尖,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好像他本就是這個樣子,而清明主動撞了過來。
“玄武勁?”
玄武善守,渾厚的氣勁只在清明攻擊的地方豎了方寸大小的牆,仁和中正,恰好擋住了這次襲擊。清明心中駭然,他沒有留手,直接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有自信大宗師以下,應該絕對沒人能夠接得如此輕鬆隨意。
徐佑微微一笑,道:“該我了!”
還是右手食指,緩慢之極的往清明指尖點去。清明只覺得上下左右全是劍光,退不得,進不得,眉心凝重,手中突然多了把燭龍劍,橫在胸前。
這還是他晉位小宗師之後,第一次被人逼出燭龍劍,且還是在一招之內!
金屬相擊的鏗鏘之聲接連響了九次,清明站在原地,沒有挪動分毫,硬接了這白虎九勁的剛猛絕倫。
“如何?”
清明正要開口,臉色一變,腳下彷彿被火燒一樣,凌空而起,倒飛三尺落地。他方纔站立的地方,堅硬的石磚已列成了九塊。
方方正正,同等面積大小的九塊!
徐佑輕笑道:“這就是詭譎莫測的朱雀勁,五年來的苦,全賴它所賜!我借白虎九勁連擊之時,在你腳下悄悄佈下九道朱雀勁,若不是你那青鬼律太過厲害,怕是逃不過去的!”
清明心服口服,徐佑原本就是武道奇才,距離小宗師一門之隔,現在道心玄微大法初成,立刻跨過了五品的山門,成爲當今之世最爲年輕的小宗師。
能將他逼退,自然非小宗師不可!
可喜可賀!
從古至今,武道以丹田爲根基,以任督兩脈爲橋樑,最多不過開九竅而已,可徐佑卻棄丹田和任督而不用,以紫府爲天地之根,足足開了一百零九竅。單單從數量上講,吐納一夜,是別人十倍之數,修習一年,可頂別人十年之功。
“郎君,你剛纔是怎麼發現我的?”
清明自詡隱匿之術天下無雙,徐佑卻一眼看破,未免太過蹊蹺,也擋得太過輕鬆。徐佑解釋道:“你方纔也見識過虛境了,神照萬物,並非只能內觀。”
“啊?”
“所謂虛境,神照於內,洞悉於外。你未動之時,我已可料你三分,等你動時,可料到五分,再等你出手,再輕微的氣息都瞞不過神照術,料敵足可十分!”徐佑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人弈棋,看三步和看三百步,那可是天壤之別!”
清明沒有感到沮喪,他是全程見證道心玄微誕生的人,像徐佑這樣的玄功,天下間只此一例,再沒有第二個可能了。話雖如此,清明還是爲徐佑把脈診斷,以確定他真的安然無恙,誰知入手嚇了一跳,驚愕道:“這……”
徐佑露出老狐狸的微笑,道:“找不到真氣是不是?不僅從外面看我是個廢人,就是別人以真氣來探測,我同樣是個廢人。”
他的元炁藏在紫府,除了虛境的神照,旁人根本無法接觸,一炁化成的真氣分散在一百零九竅裡,隨着天地間的規律自然運行,和人身融爲一體,更是無法被感知。
扮豬吃虎,可是徐微之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