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神色稍安,徐佑方纔的詭辯幾乎讓他無路可退,這次再次發問,卻出乎意料的簡單。春秋是經,這是列入五經的定論;可春秋也是史,周王朝和各國都設有史官,春秋既然是孔子依據魯國史料所著,那自然是史書!
他思前想後,自認沒有破綻,以此回答徐佑。徐佑笑道:“哪裡有亦經亦史的聖人書?歷來經史有別,史先於經,史家的宗旨是說真話,記實事,可孔聖作春秋,不在記錄實事,而是寫個人對實事的評判,其目的更不在史,而在於用史的審判代替神的審判,鑑於往事,以之警醒世人。這樣的意義遠遠高於史學之上,所以稱其爲經!”
魏無忌斥道:“荒謬!聖人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僞,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直書其事,微言大義,如何算不得說真話,記實事?”
“微言大義,其言並非不真,但言在前,而義在後,故而先史而後經。春秋只可爲經,不可爲史!”徐佑不等魏無忌反駁,道:“郎君以爲,《史記》可爲史嗎?”
魏無忌想也不想的答道:“當然是史!”
徐佑頓時笑了起來。
魏無忌猛然驚醒,他已經猜到了徐佑的目的,可又沒有辦法阻止。果然聽徐佑道:“太史公言:餘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連他都認爲《史記》和《春秋》截然不同,魏郎君既說《史記》是史,那《春秋》自然非史!”
“這……這……”
魏無忌終於訥訥不能言!
唯物辯證法的厲害就在於此,先下一城,徐佑趁不急不躁,再問道:“左傳是注還是史?”
魏無忌已經沒有了剛開始的自信,猶豫半響,道:“是注本!太史公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裡說:‘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因春秋而成左傳,當爲注本!”
“郎君又錯了,左傳原該是史!”
魏無忌臉色有點發白,拱手道:“願聽郎君教誨!”言語中已經透着幾分尊敬了。
“孔聖修經,以一己之見來褒貶善惡,類例分明;左丘明爲魯史,載述時政,以日系月,並沒打算扶助聖言,緣飾經旨,和太史公相似。所以,孔聖所以爲經,當與《詩》、《書》、《易》等列;左丘明所以爲史,當與司馬遷、班固等列。”徐佑擲地有聲,斷然道:“《左氏》辭義贍富,自是一家書,並非爲了傳《春秋》而作,所以該當是史,而非注!”
圍觀的迴廊裡立刻響起熱烈的叫好聲,縱然有些人不是太懂春秋,可兩人的辯詰並沒有過於晦澀的地方,言簡意賅,直指本心,卻也把各自的觀點說的清楚明白,讓人一聽就知高下。
魏無忌的額頭已有汗珠滾落峨袍,挺拔如鬆的上身也不經意的彎曲了下去,尚沒有真正的開戰,登臺時的鬥志已被徐佑的無雙辯才消減了八成。
不能再讓徐佑牽着鼻子走了!
魏無忌果斷轉移話題,道:“你我今日辯春秋,無須在這末等枝節上耗費心力,春秋爲經也好,爲史也罷,終歸要深諳其旨,明達其意,纔可以算得上通曉。郎君欲作《春秋正義》,我來以經文質詢,望不吝賜教!”
接着洋洋灑灑,盡挑那古怪刁鑽的偏僻知識點來提問,幸好徐佑爲了今日早有準備,自身的學識在,又有何濡、清明這樣的學究天人之輩相助,倒也應對了下來,雖然沒有開始那麼輕鬆,但至少場面上很過得去。
如此連續問了十三題,徐佑一一作答,沒有被魏無忌難住,眼看他詞窮,徐佑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只問郎君一題,若答得出,今日便算你勝了!”
魏無忌曉得這一題非同小可,神經繃緊到了極致,雙目凝視着徐佑,道:“郎君請講!”
“春秋記事,開篇說春王正月,此正月爲何月?”
就像準備了三千斤的巨石砸入深不見底的水潭,卻只濺起了一朵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魏無忌打死也沒想到徐佑會問如此簡單的問題,呆呆的愣了回神,心中滿是狐疑,這才答道:“春王正月,即爲建子月!”
“請指教!”
“王者革前代、馭天下,必改正朔,易服色,以變人視聽。夏以建寅之月爲正,殷以建醜之月爲正,周以建子之月爲正。三代異制,正朔各有不同。”
所謂的建寅、建醜、建子,是說斗柄所指的方向,夏代既以建寅之月爲歲首,那麼建醜之月於夏曆則爲十二月,建子之月於夏曆則爲十一月。殷革夏命,要改正朔,於是不再以正月(夏曆)爲歲首,而是以十二月(建醜)爲歲首;周革殷命,也要改正朔,於是以十一月(建子)爲歲首。以此類推。
徐佑搖頭道:“我以爲不然!孔聖作春秋,實則是以夏時冠周月!”
“什麼?”
魏無忌勃然失色,竟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往前三步方生生止住身子,顫聲道:“郎君所指,孔聖篡改了正朔嗎?”
與此同時,迴廊中也響起陣陣驚呼,不少儒生跟着站起,面色皆變!
說起這個問題,牽扯十分的廣泛。比如殷人或周人在改了歲首之後,稱他們建國的第一年第一月時,是說“元年十二月”或“元年十一月”呢,還是稱“元年正月”?前者即所謂“改年不改月”,後者則是“改月”。
除過改月,還有改時。夏曆以一、二、三月屬春季,四、五、六月屬夏季,七、八、九月屬秋季,十、十一、十二月屬冬季,這樣的時、月關係與一年之內的農作週期最爲契合。但殷和周兩代的春,實際上是夏曆的冬,那殷人或周人的新君即位的第一年第一月,是該稱爲“元年冬”呢,還是該稱“元年春”?前者稱爲“不改時”,後者則稱爲“改時”。
而《春秋》記事,明顯是改月改時的,所以將十一月稱爲正月,將冬季稱爲春季,方纔魏無忌回答徐佑的問題,說正月即爲建子月,這個沒有問題。
但問題是,既然改月改時,是出自誰手呢?這麼多年大家都約定俗成的認爲改月改時是周朝的定例,但徐佑驟然拋出孔子“以夏時冠周月”,意思是說孔子在寫《春秋》的時候擅自改了正朔。
這是何等大膽的指責?
“不錯!”徐佑面不改色,道:“周代之前,殷人以建醜爲正,但記事時並不改月,例如商湯死後,太甲於次年即位改元就稱 ‘惟元祀十有二月’;周代之後,秦人則以建亥爲正,其記事時既不改月,也不改時,秦人書始建國之月爲‘元年冬十月’。因此可知,夏商周三代乃至於秦,既不改月,也不改時,周人以建子爲正月,春秋開篇應該說‘元年冬十一月’纔對,卻爲何是‘元年春王正月’呢?以我拙見,該是聖人改了正朔的緣故!”
“這不可能!”魏無忌腦袋亂成一團,道:“非天子不議禮!春秋時孔聖有大德,而無顯赫的官位,又何來的資格和膽量改一朝正朔?”
“所以我先前問魏郎君,《春秋》是經還是史,爲經則要見大義,而不拘小節。孔聖以周正記事,已經表明不在其位,不敢自專的恭謹,然後再以夏時冠周月,正是欲假天時以立義,也恰好再次證實《春秋》爲經而非史!”
“假天時以立義?假天時以立義?”
魏無忌只覺得一聲轟鳴,亂成漿糊的腦袋彷彿剎那間觸碰到了那厚厚的烏雲,卻還差那一點,一點點,穿不破,看不透,摸不着。
他雙目溢出異樣的神采,又往前五六步,聲音充滿了期待,道:“請郎君明示,聖人慾假天時立何義?”
徐佑緩緩起身,道:“聖人不說‘王春正月’,而說‘春王正月’,加春於王者,寓意自然是要貫徹‘行夏之時’的大義。”
“行夏之時……”
魏無忌的臉上時而迷惑,時而驚喜,時而困頓,時而蒼茫,喃喃道:“行夏之時……”
“聖人作春秋,正是要效三代之治,爲萬世立法。三代,有夏正、殷正和周正,此三正裡只有夏正最順天時,如殷正、周正,只能行用於一代,更不用說秦人之建亥了。你也說了,夫子空有聖人之德,並無聖人之位,他是無權也無力改正朔的,所以只能用夏時冠周月的春秋筆法,來達到垂法後世的終極目的。”
徐佑雙手負後,一字字道:“《春秋》爲經不爲史,正在於‘行夏之時’四字!你們終日裡說微言大義,卻始終不明白,究竟什麼纔是聖人想要傳之萬世的大義!”
表面上看,“行夏之時”只是一個曆法問題,孔子要推行一種萬世通行的歷法;但這卻是一個象徵,象徵着《春秋》裡所體現的原則、法度、精神和價值。一句話,《春秋》裡的“大義”,是可以傳之萬代而不廢的,這就是孔子“假天時以立義”所立的“義”。
咚!咚!咚!
腦海裡雷聲翻滾,烏雲盡散,魏無忌踉蹌前行,至徐佑跟前,喜極而泣,道:“殷正建醜之曆法不行於周,周正建子之曆法不行於秦,秦正建亥之曆法不行於漢。而自漢武帝改行夏正以來,直到今日,數百年間,歷朝均用夏正。這確乎是‘百王不易之大法’,是《春秋》垂法萬世的大義所在……”
徐佑微微一笑,道:“恭喜郎君,這纔是真正通曉了《春秋》!”
魏無忌看着沐浴在光華之中,如同神仙中人的徐佑,那身形無比高大,仿若高不可攀的山,仰不可及,他緩緩屈膝,在千百士子眼前,以弟子禮參拜徐佑,恭敬的無以復加,道:“徐師!”
(胡安國的以夏時冠周月,重點在於昇華了春秋的主旨,若探尋孔子本意,那是誰也說不明白。所以後世爭執不休,但胡安國的春秋傳被元明兩朝奉爲科舉必備寶典,跟左氏、公羊和穀梁並稱爲春秋四傳,其學識和見解並非常人可及。丸子治學不算嚴謹,但就以夏時冠周月而言,並不贊同朱熹的觀點,而是同意胡安國的觀點。畢竟小說嘛,劇情只爲裝 逼服務,至於論點的對錯,達者且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