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冬至這兩天陪朱凌波和崔英娥四處走走,有什麼好看的風景,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熱情款待,務必要玩的盡興。徐佑親自送到門口,等她們的身影消失遠處,又掉頭悄然回到小屋,重新化成林通的模樣,再和富婧白易匯合後離開了明玉山。
接下來籤合同、付定金,並約好過幾日送來十萬冊書的一半款項,剩餘的一半等生意結束再一次性結清。搞定這些俗務,天色已暗,富婧一個女子,不能留客人吃飯,禮送他們出了天青坊,高高興興的回去盤算着這筆生意能賺多少錢。
經過沙三青家時,徐佑發現緊閉的柴門留了道縫隙,大喜推開,喊道:“阿嫂,阿嫂!”
莫夜來從正屋走出來,身穿黑衣戎服,腰繫着革帶,髮髻也挽成了男人的模樣,整個身上沒有一點累贅和多餘的裝飾,給人的感覺冷冽又幹練,跟往日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嫵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林正治,你回來了?”
莫夜來神情激動,可轉瞬又變成了忐忑的疏遠,徐佑走到近前,誠懇的道:“阿嫂,你還是叫我林通好了。我們是杵臼之交,千萬不要生份!”
莫夜來容顏憔悴,可想沙三青被抓這幾日她的心裡受到了多大的折磨,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是,三青總說你重情重義,不是那些趨利避害之輩。我們是朋友,你在天師道步步高昇,我當爲你高興……”
“阿嫂,不說這些了,你這身裝扮,是要做什麼?”徐佑往屋裡瞧了眼,看到桌子上放着兩把尺許長的短刀,寒光刺骨,顯見的鋒利異常。
他神色微變,低聲道:“你要劫獄?”
“不錯!”莫夜來眸光裡流出幾分兇狠,道:“既然那狗縣令枉法,我只能把他的腦袋割下來,然後劫獄救出三青,大不了離開錢塘再不回來就是!”
徐佑沒想到莫夜來處事竟然如此決絕,語氣透着嚴厲,道:“阿嫂,你糊塗!蕭純是什麼人,那可是蘭陵蕭氏的嫡親子弟,若殺了他,別說離開錢塘,就是離開江東,你和沙兄也沒有一絲可能保住性命!”
他久居上位,此時沒有刻意掩飾,散發出的威嚴足以使人感到敬畏。莫夜來恍惚中有種錯覺,似乎有那麼一瞬間,重新回到了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記憶裡每次面對那個人時的緊張和不安再次浮現腦海。
她的臉,剎那蒼白!
“阿嫂?阿嫂?”
從恐怖的記憶裡驚醒,莫夜來穩住心神,笑的如斯悽美,道:“我何嘗不知,得罪了蕭氏,這天下再無容身之地?可那蕭純黑了心肝,收那些潑皮無賴的錢財,定要讓三青以命償命,我若不殺他,今後不知道還有多少百姓受冤而死……”
徐佑勸慰道:“阿嫂,你不要激動,此事雖然棘手,卻也不是不能解決。我已經託人去辦,你靜等兩日,必有好消息傳來!”
“啊?真的?”莫夜來一把抓住徐佑的手,她掌心的冰涼,猶如冬雪,道:“千萬莫要騙我!”
徐佑和盤托出白天和毛啓的見面事宜,好不容易安撫住情緒波動的莫夜來,嘆道:“你爲何不託人來林屋山找我?要不是我有事回來,恰好得知了消息,到現在還矇在鼓裡,怕是真的要誤了你們兩人的性命!”
“三青被抓時叮囑過我,不要去驚擾你,說林兄弟初到林屋山,立足未穩,不要因爲我們犯的錯,誤了你的前程!”
沙三青是個可以託付的朋友,徐佑很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對他有這樣的想法並不感到意外,反覆確認莫夜來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不會再想着去幹劫獄的勾當,起身告辭,道:“阿嫂,你放寬心,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保沙兄平安無事!”
莫夜來眼中含淚,盈盈拜倒,道:“阿通……全都拜託你了!”
徐佑又在錢塘停留兩日,毛啓不負所望,疏通了蕭純和縣衙上上下下的關係,並賠付了死者家屬一些錢財,終於在第三日作了判決。判書如此寫道:“即危時救妻是恩愛,非暴;擊殺遊俠兒是心切,非兇。若非聖化所加,安能及此?《春秋》之義,原心定罪。周書所訓,諸罰有權。今本縣職當讞刑,合分善惡。雖殺人當死,而妻子可哀。若從沉命之科,恐失原情之義,宜免死罪。此判!“
徐佑將判書交給莫夜來,笑道:“這判詞倒還講些道理,可見蕭明府並非糊塗……”
莫夜來仔細收好,這樣的判書原告和被告各有一份,日後若起爭端,這就是免死的護身符。沙三青剛洗了澡,換了衣,還用艾草掃了掃身子,他在獄中倒沒受苦,擊殳殺人的名聲在,獄裡都是欺軟怕硬的貨色,誰敢惹他?連着喝了三杯溫酒,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林兄弟,感謝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此次你救了我夫婦二人的性命,日後但有差遣,我肝腦塗地,絕無……”
徐佑揮手打斷了他,佯怒道:“沙兄此言,可是羞辱我嗎?我不過動動嘴皮子,既沒破費,也沒動手,何談救命?那幫遊俠兒擅入宅舍,殺之無罪,就算鬧到金陵也是這樣判決,沙兄要謝,謝國法就是了。”
沙三青大笑,端起酒杯,道:“好,兄弟豪氣,倒是我扭捏了!來,乾了這杯!”
痛飲到深夜,徐佑略有醉意,由白易扶着回去,喝了熱水潤口,斜靠在牀上閉目養神。白易搬着凳子坐在牀邊,想着方纔沙三青和徐佑的對話,手託着下巴,不由陷入了沉思。
這就是朋友嗎?
意氣相投,肝膽相照,施恩不曾圖報,受恩也未涕零,彷彿本該如此,本應如此!這樣的情誼,他從史書裡讀到過,可在道觀、在林屋山裡卻從未見過。
正治,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林屋山的風景跟他們離開時沒有任何的區別,只是山風徐來,多了點蕭瑟之意。入了左神觀,徐佑先去拜見袁青杞,講述了錢塘之行的種種,猶豫了一會,道:“請祭酒屏退左右,我有隱事回稟!”
“哦?”袁青杞擡起頭,美目透着好奇,打量了下徐佑的神色,道:“宮一,你們先退下!”
等房間內再無他人,徐佑低聲道:“在去錢塘的船上,我們偶遇了朱氏的一位女郎,白易少年慕艾,對那女郎動了心,我雖勸說開解了一番,但是收效甚微,爲了以防日後惹出事端,還請祭酒多加留意……”
“朱氏的女郎?”
袁青杞果然對白易和別人不同,起身從案几後走了過來。徐佑趕忙站起施禮,低垂着頭,鼻端傳來淡淡的幽香,輕柔的裙裾隨着走動到靜立飄起一個優美的弧度,驚鴻間露出秀美纖巧的麻布足履,聽她問道:“知道姓名嗎?”
“朱凌波,朱禮的女兒!”
“原來是她,那怪不得白易見之傾心!”
袁青杞示意徐佑坐下,不必這般拘禮,然後在他對面蒲團上灑然跪坐,高挑幾近完美的身材一覽無遺,微微笑道:“朱智曾說,家有凌波女,猶如芝蘭玉樹。這些年不知多少大姓門閥想要迎娶她過門,卻都被朱氏給婉拒了,對外宣稱是捨不得,要在家中多留幾年,實則在物色一位如意郎君,正治顧慮的對,等閒人確實入不了朱氏的法眼……”
徐佑乾咳一聲,道:“白易天資聰穎,又有幸追隨祭酒左右,日後但凡學得祭酒百分之一,就足可在江東立足,婚配朱氏的芝蘭玉樹當不在話下。只是……只是白易太過年幼,未嘗碰過女色,別一時衝動,做下什麼不可挽回的錯事……”
袁青杞眉頭微微皺起,徐佑立刻雙手交疊額頭,惶恐跪伏地上,身子顫抖着道:“我此言絕無冒犯祭酒之意,實在是關心白易,怕他行差踏錯,累及林屋山,悔之晚矣!”
袁青杞默然片刻,裙袖輕拂,盈盈站起,緩步回到案几之後,背對着徐佑,道:“此事我知曉了,你下去吧!”
“諾!”
徐佑走出殿外,陽光透過枝葉照在身上,帶來了幾分暖意。他眯着眼,心中想着袁青杞會如何處置白易和朱凌波的事。按說訓誡一番,要他放下癡心就是了,可袁青杞這個人城府深不可測,實在猜不透她的心思。
七月十五日,佛門自恣日在金陵舉行,黑衣宰相竺道融親臨盛會,而陪伴他身側的,赫然是在白賊之亂裡受創頗深的竺無漏。
曾經的佛子已經面目全非,聲名掃地,回金陵這兩年隱居本無寺內從沒有拋頭露面,誰也不知竺道融爲何帶他來參加自恣日的活動。
不過,竺道融在佛門具有無上地位,別說帶竺無漏出席,就是再立他爲佛子也沒敢公開反對。接着先從竺道融開始,自我檢討身、口、意三業,在結夏期中是否犯過?再請他僧衆舉示對自己修行過程中,在見、聞、疑三事上,是否有所犯?然後依據輩分和名聲逐次進行自恣,在金陵的七千僧衆從早到晚,晝夜不息,延續了十三日才完成了自恣。
之後,竺無漏登法壇,升蓮座,以經過生死大難而更加精進的詞鋒開始對《老子化胡經》進行逐條駁斥,在金陵引起巨大轟動。然而沒過幾日,《老子化胡經》的第二捲風行四方,再次掀起波瀾,“老君西升,開道竺乾;號古先生,善入無爲;不終不始,永存綿綿。是以升就,道經歷關。”直接將釋迦牟尼貶低成老子的弟子,連佛門創教的祖師都這樣了,那徒子徒孫們豈不是見道人更要矮三分?
剛剛清醒過來的竺道安,看了這二卷,再次吐血昏迷!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時間各地佛寺的上座和略有薄名的僧人都蜂擁而上,對《老子化胡經》大力抨擊,言辭之激烈,亙古未有。甚至有僧衆擅闖到林屋山下,點名要和林通辯詰。不過現在的林通不是當初那個不名一文的小道人,連竺道安都敗在他的手裡,當世除了寥寥幾人外,其他人已經不配做他的對手。
爲了安全起見,袁青杞加大了林屋山的防禦力量,自水月塢往南北三十里內,派出八支巡邏的隊伍,並強勢封鎖震澤湖,所有入湖捕魚的漁民必須接受檢查,而前來賞玩遊湖的遊客則被拒絕入內。
同時讓五婢中修爲最高的商二配合白易貼身保護徐佑,所謂貼身,就是十二個時辰形影不離,如廁沐浴也要確保安全,讓徐佑苦不堪言,幸好臉上的面具巧奪天工,遇水不會變化,這才勉強維繫住身份的秘密。
紛紛擾擾了一個多月,市面上突然出現了一本佛經,名爲《大灌頂經》,此經開篇名義:“佛語阿難葬法無數,吾今當爲略說少事,示現未來諸衆生也。我此國土水葬火葬塔冢之葬其事有三,閻浮界內有震旦國,我遣三聖在中化導,人民慈哀禮義具足,上下相率無逆忤者……”
經文中的震旦國即是華夏中土,意思是說佛祖派遣三聖來中國傳教護法,這才讓人民知曉了禮儀,創造了文明。這是針對《老子化胡經》最爲犀利的一次反擊,直接從本質上否定了老子化胡的存在,大大鼓舞了佛門的士氣和人心。
更重要的是,《大灌頂經》也從天青坊出貨,集印的質量和數量跟《老子化胡經》不相上下,這也間接推動了《大灌頂經》的傳播速度和影響力,佛門更是不惜重金,讓明法寺主動聯絡天青坊,採購了大批經書,並免費發放給普羅大衆。
於是,一時之間,江東二十二州,全都掀起了講解《老子化胡經》和《大灌頂經》的熱潮,雙方勢均力敵,難分上下,頗有後世網上南北爭論甜鹹豆腐腦的聲勢。
但是,在這看不見刀光的血腥爭鬥裡,有很多居於高位的人,不管道門還是佛門,都有一個謎底沒有解開,那就是寫出《大灌頂經》的人,署名爲曇念,可是,卻沒人知道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