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居白屋,葬萬餘

離開篦箕巷,左彣提議迴轉袁府,徐佑輕笑道:“不用這麼小心,暗夭中了你一掌,受傷不輕,估計兩三天內是沒辦法再來找我的麻煩。何況明日我就要啓程去錢塘,有樁未了之事,總要了結了才安心!”

“郎君指的是?”

徐佑嘆了口氣,他突然發覺從義興出來之後,自己越來越喜歡嘆氣了,這種感覺有點未老先衰,可不好,必須得改,道:“那三十多個爲了護衛我而死的部曲,他們也有父母妻兒,這個時候還不知道心中多麼的悲苦……風虎,他們住在哪裡,帶我去看看吧!”

左彣顧忌徐佑的安危,一心勸道:“既然就食軍中,死戰不屈只不過是份內事,從做部曲的第一天起,就準備好了有朝一日死於刀劍之下,連我也不例外。郎君能如此心誠,他們就是泉下有知,也定當銘感肺腑。可眼下暗夭窺探在側,不知什麼時候會再次動手,爲安全計,還是先回袁府爲宜。”

“今日回了袁府,明日還不是要出城?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徐佑搖搖頭,道:“我意已決,無須多言!”

左彣虎目中閃過感動的神色,他也是慷慨男兒,既然勸不動,也就不再多說,當即帶着徐佑和秋分去了位於南城的部曲家屬的居住地。這是一大片按照棋盤化分出來的方格式的裡坊,每五十戶居住在一個坊中,四面開有四門,晝啓夜閉,類似於後世的小區管理。大多房屋都是土木混合結構,外觀上大抵一致,下層是土,上層是木,開間多爲奇數,一般是三或五,造型簡潔樸素,缺少裝飾物和華麗的色彩,樑架塗以褐、黑色,而外牆多以白青爲主。《春秋》說“丹桓宮楹,非禮也。在禮,則天子丹……大夫蒼,士黃,庶人則不許,謂之白屋也!”,而宋朝程大昌也說“古者官屋有度,官不及數,則居室皆露本材,不容僭越採畫。”,所以可知普通民居以白色爲主,是階級森嚴的社會制度的一種體現。

入了坊門,左彣明顯跟裡面的人都很熟悉,不時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言語中雖然恭敬,但也透着幾分親熱。徐佑幾乎沒怎麼說話,眼睛卻一刻不閒的望着四周,不管是對他而言,還是對之前的那個徐佑而言,最缺乏的就是對這個國家最下層的普通人的瞭解。如果他沒有什麼大志也就罷了,但凡有一點想要往上爬的心思,不僅要知曉上層社會的遊戲規則,也要更加明白下層百姓的訴求和心態。

只有瞭解這個時代,才能最終融入這個世界!

“風虎,你要放在戰時,足以成爲名將,倒是知道待兵如子的道理!”又一個年邁的老翁拄着柺杖過來給左彣行禮,等他離開,徐佑打趣道:“只看這些部曲親屬對你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你爲什麼能夠服衆。可不要小看了這兩字,將若不能服衆,則軍心不可用,哪怕再有奇謀妙計,打起仗來也要一敗塗地!“

左彣惶恐道:“郎君謬讚了,我最高不過做過區區軍候,所領部曲千人,何敢稱將?更別說名將了……之所以這些人與我親善,只因爲我等都是卑賤之人,生逢亂世,要是再不互相幫襯,又哪能在世間立足?雖然我位階略高,但跟手下的部曲卻都親如兄弟,以心待人,人自然以心待我!”

“以心待人?風虎,你能有這樣的見識,已經接近了爲將者的項背了!不過單單以心待人還不成,這世上多是狼心狗肺之徒,你以心相待,未必總能夠換來別人以心相報!”徐佑有心點撥,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可知什麼叫將?”

左彣想了想,苦惱道:“本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很好作答,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哈哈,這個問題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所謂將者有三,一爲將禮。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竈未炊,將不言飢。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爲將禮;二爲將德。智、信、仁、勇、嚴,五者齊備,是爲將德;三爲將威。誅大爲威,賞小爲明,令出必行,賞罰必信,如天如地,三軍用命。是爲將威;這三者具其一,可以稱將,具其二,可稱戰將,具其三,則是舉世無雙的名將了!”

左彣雖然一時領會不了徐佑話中的深意,但也覺得心絃一動,似乎觸摸到了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那種境界,心悅誠服的道:“郎君一席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只是我實在愚鈍,恐怕這一世也未必能做到其中之一!”

徐佑微笑道:“那可未必……”

說話間,左彣停下腳步,望着門前掛着的黃白相間的碎頭紙,道:“這是什長李齊的家,當日與殺夭一戰,他是第一個帶着人圍上去的什長,卻被殺夭震碎了全身骨骼……郎君要不要進去看看?”

徐佑點了點頭,神色轉爲肅穆,正了正衣冠,由左彣去叫門。來應門是一個垂髫孩童,雙眼大而無邪,顯然認得左彣,回頭叫道:“阿母,左伯父來了。”

急快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婦人走了出來,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膚色略有黝黑,但眉目清秀,只是容顏憔悴,雙眸紅腫如鼓,可想這兩日喪夫之痛,是如何的錐心刺骨!

她身穿斬衰,也就是不縫邊的粗麻喪服,這在“五服”屬於最重的規制,一般是子女爲父,妻子爲夫才能穿的喪服。走到近前,委身行禮,道:“軍候……”只說了兩個字,言語哽咽,立刻泣不成聲。

從來生離死別,爲人心最苦之事,並且這等事又無從勸起,只有靠自個慢慢熬,熬的過去也就算了,熬不過去,很多人就此銷燬骨立,也都命不久矣。

“李家娘,這是義興世族的郎君,知曉李齊的事,特地過來探看你們的!”左彣知道徐佑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只是含糊的介紹了一下。

婦人吃了一驚,才知道眼前的人身份貴重,忙跪了下來,雙手貼額伏地,嚇的一動一不敢動。

男女有別,徐佑也不好伸手攙扶,道:“快起來,我們過來弔唁,死者爲大,今天不用講這些俗禮!”

婦人唯唯諾諾的起身,卻低垂着頭,很是緊張。徐佑知道身份等級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一時也糾正不過來,當下不再糾結於此,邁步往正房中的靈堂走去。

堂中放着一口厚厚的杉木棺柩,棺前右方用竹竿掛着絳色錦帛製成的明旌,上書“皇楚袁氏部曲什長李齊享年二十有一之柩”。徐佑依照習俗做了拜祭,然後走到棺邊,裡面躺着的屍體雖然經過了沐浴、櫛發,可依然能看到當時身受重擊後的慘狀。他穿着綾羅壽衣,口中含有珠玉,也稱爲“飯含”,雙足用燕几固定,以便穿鞋。一般停屍三日,等待親友拜祭後就蓋棺下葬。

婦人哭謝答禮,左彣讓孩童扶她起身,低聲問道:“家中用度可好?”

“軍候那日送來的三千餘錢,已經所剩無幾,可後日下葬,要用的祭奠之具還沒有備齊……我,我真不知道……”

“府中定還會有恩賞,且需再等幾日!”可再等幾日,誤了葬期,又如何是好?總歸不過四處籌借,有了錢再行歸還,只是這次戰死的部曲都屬於同一個百人隊,三十餘家,家家悲苦,又找什麼人去籌借?

左彣沉聲道:“別急,有我在,總不會讓李兄弟寒酸下葬!”

徐佑轉過身,望着眼前的婦人稚子,雖然對如此重死者而輕生者的做法不能苟同,卻無法說出指責的話來。國人重喪葬之禮,自秦漢開始,厚葬之風盛行。而薄葬之風,則是從曹操開始,早在建安十年,“令民不得私仇,禁厚葬,皆一之於法”,就已經明文規定不許厚葬,之後更是身體力行,自己選了埋骨之所,詔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規西門豹祠西原上爲壽陵,因高爲基,不封不樹”,然後又自制了四箱衣服,註明春夏秋冬,不管哪個季節掛了,馬上就可以穿衣裝殮。到了曹丕也效法乃父,提倡薄葬,不封樹,不立寢殿,不造園邑,不通神道,不許陪葬金珥珠玉銅鐵之物,後來害怕子孫違抗自己的意願,詔書裡特別交代“若妄家改變造施,吾爲戮屍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爲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將不福汝!”

所以不管後世對曹操曹丕父子再多讒譏,但以王者而言,其實已經遠超大多數同行了。曹魏滅亡之後,數十年混亂,前朝風氣已經衰減大半,等大楚開國,迄今百餘年,世族奢靡無度,於是厚葬之風復起。

據稱蘭陵蕭氏的族人有次舉辦葬禮,親姻義舊,衰絰縞冠送喪者竟高達萬餘人,酒犢祭奠之具,填塞門街,制的碑銘,石獸,石柱足足用了百餘輛牛車送往墓地。可這樣的規模,在世族中還僅僅是中等而已,達官貴人爭相攀比,看誰將墳墓修的華麗,要是墓修的不合意,寧可停棺不葬,也要重新翻修墓室。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豪族奢靡,但人家奢靡的起,可寒庶之家,也在這種風氣下慢慢的被同化,哪怕家徒四壁,也要傾產殫財,只爲風光大葬。前世裡徐佑讀《梁書》,曾記載張緬的母親劉氏,因爲家貧,葬父時太過簡陋,終身以之爲恥,不居正室,不隨兒子入官府。當時的民風對葬禮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風虎,你餉銀纔有多少,管的了一戶,管不了十家!此事還是交給我吧!”徐佑再次向棺柩行了一禮,對婦人道:“錢財之事不用費心,明日就會有人送錢過來,一半可用於李什長的葬儀,另一半你們留着好生過日子。家裡可還有其他親人嗎?”

婦人神色悽苦,搖了搖頭,將稚童拉在懷中,眼中垂淚,道:“他方纔五歲……卻沒了父親,今後,今後……”

徐佑蹲下身子,望着稚童黑白分明,幾乎沒有一點塵埃的眼睛,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稚童仰着頭,輕聲細語的道:“我叫豚奴!”

豚就是豬的意思,時人多以賤命名,以爲這樣會好養活,而奴更是用的最廣,像潘安小名檀奴,劉裕更不用說,家喻戶曉,小名寄奴,陳叔寶的小名知道的不多,叫黃奴,諸如此類。

“豚奴,你最喜歡什麼啊?”

豚奴咬着手指想了想,道:“豚奴最喜歡吃羊肉……

“從今往後,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了,要好好的活着,不僅要照顧好自己,還要照顧好你阿母。等將來你長大了,要是沒地方可去,就拿這個東西來找我,到時候天天都有羊肉吃,好不好?”

稚童看着徐佑手中的制錢,左上方不知爲什麼缺了一角,他自然不懂這些,先擡頭望着婦人,見婦人驚喜的點了點頭,伸出小手接了過來,小大人模樣的拱手行禮,道:“謝過郎君!”

徐佑摸了摸他的腦袋,微微一笑,然後對婦人行了一禮,轉身出門而去!

在這個時代,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數萬錢不過豪門世族一餐飯而已,可卻是這些身份卑賤的人生爲之拼命,死爲之愁苦的全部意義所在!

世間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可徐佑站在坊間的街道上,仰望着天,依然想說一句:

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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