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袖添香

錢塘淪陷,上虞淪陷,餘姚淪陷,諸暨淪陷,山陰淪陷……

然後是會稽全郡,再到臨海郡、東陽郡,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顧允坐困吳縣,束手無策。歸根結底,他只是區區吳郡太守,沒有調兵的權力。揚州有府兵和州兵兩套系統,府兵自然歸揚州都督府管轄,州兵則由揚州刺史統領,不過楚國官制,各州刺史一般都兼任都督,也就是說,沒有廬陵王安休隆的命令,府州兵誰也無權動用,而顧允所能調動的,只有吳郡太守府的幾百個郡兵。這些郡兵說是兵,其實跟縣衙的衙卒性質差不多,也就乾點維繫治安、抓捕犯人、圍剿山賊的差事,若是遇到戰亂,不過是拿刀的老百姓,充個樣子而已。

顧允起身,走到院子裡,看着庭院裡的樹葉開始顯露出點點枯黃,秋風乍起,眼前卻全是徐佑微微笑着的容顏。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欄杆上,手指的關節滲出血跡,正好鮑熙和郡丞華度從另側的迴廊走過來,看到這一幕,兩人急步跑到跟前,華度欲言又止,鮑熙卻沒他的顧忌,擔心的道:“府君,你……”

顧允揮揮手,示意沒事,深深吸了口氣,讓煩躁的心情平緩了些,問道:“有最新的消息了嗎?”

“折衝將軍、揚州都督府護軍邱原已經將目前能夠調動的府州兵集結完畢,駐紮在離吳縣三十里外的滴翠鎮上。邱護軍發來公文,要求吳郡立即籌措三個月的糧草軍需……”

都督府自有一套成熟的後勤保障機制,若是臨時供應不足,纔會從地方徵調,像邱原這種尚未開戰,就讓地方郡縣供給糧草的例子十分罕見,也不合規程。

顧允的視線停留在鮑熙身上,想要聽聽他的看法。鮑熙顯然想過這個問題,道:“邱護軍此舉,應該是對戰事不太樂觀。如果不能速戰速決,導致戰事曠日持久,單單依靠都督府的運糧官確實難以支撐,所以讓吳郡提前籌措糧草,有備無患……”

邱原稱得上猛將,但算不得良將,可連這樣悍不畏死的猛將都不看好短期內平定這場兵亂,顧允的心頭更加的沉重,一想到徐佑失陷敵營,生死未卜,彷彿被什麼東西壓着胸口,喘不過氣來。

“三個月……邱原真是說的容易!”華度眉頭緊鎖,對邱原的獅子大張口表示不滿,道:“揚州大旱,連百姓們的口糧都無法保障,城內外的流民一日只能兩碗稀粥吊命,咱們又不是撒豆成金的仙人,去哪裡籌措大軍三個月的糧草?”

鮑熙沒有接話,他明白華度只是發牢騷而已,吳縣現在糧食充足,前幾個月吸引其他州的糧商瘋狂往揚州運糧,大多都存在吳縣的官倉裡,這些糧食本來是爲了平抑米價,打擊奸商所用,可現在揚州亂起,平亂是第一要務,對顧允而言,其他的都在其次。

果不其然,顧允不假思索的道:“吩咐下去,在不影響百姓日常生活的前提下,全力保障都督府的糧草軍需。必要的時候,可以縮減闔郡上下官吏們的俸祿,由我開始,這個月的俸祿全部捐作軍資!”

“這……”

鮑熙猶豫了下,顧允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俸銀,可很多下層官吏卻要靠着俸祿養活一家子,這樣的命令傳下去,必定會激起衆人的不滿和反彈。

說白了,平亂是國事,可當官卻是爲自己當的,若得罪了全部下屬,太守不過是個空殼子,毫無用處。

顧允臉色一沉,道:“反賊不除,連命都保不住,守着俸祿準備到地府享用嗎?誰若是有意見,讓他來找我談!”

華度出身次等士族,能混到郡丞的高位,主要靠陸氏的舉薦和顧允的賞識,見他心意已決,也就不再勸諫,帶頭表示支持,道:“府君說的極是,就算僥倖保全性命,可若是丟了揚州,朝廷問罪追責,罷官去職都是小的,到時候又哪裡來的俸祿?我也捐出全部俸祿以作軍需。”

此事就這樣定了,減俸不是目的,目的是讓朝野內外看到吳郡爲了平亂所付出的決心和破釜沉舟的勇氣。這對以後皇帝追責的時候,會有莫大的用途。

“還有什麼消息?”

鮑熙環顧左右無人,低聲道:“竺法言的人頭被都明玉送到了金陵,據聞竺道融宗主和裝人頭的匣子共處了一晚,然後進宮面聖。隨即主上召見廬陵王,僅僅半天,中書省擬詔、侍中省審驗、尚書省行文揚州都督府,令邱原統率揚州府州兵即刻進剿反賊。效率之高,速度之快,自立朝以來,聞所未聞。”

顧允嘆了口氣,竺法言罹難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竺道融盛怒之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道門既反,佛門要是再生事端,恐非天下萬民之福。

只是這些事要高居廟堂的人操心,顧允官職小,又在地方,根本無能爲力。鮑熙又道:“另據臥虎司傳來的消息,凡被天師軍佔領的縣,所有建好和在建的佛寺都被焚燒殆盡,佛像鏟頭去足,經文塗抹污穢,僧衆或被虐殺,或成了隨軍的苦力,竺宗主這一年來耗費無數心血才讓佛門在揚州佔據上風,經此一役,已完全失敗。都明玉仍不肯罷休,懸賞萬錢,鼓勵民間互相揭發曾供奉佛門的人和家族,一旦查實,要麼自願將全部家產捐出以作軍用,並承諾從此只信奉天師道,否則的話,滿門老幼皆殺之!”

顧允下意識的搖了搖頭,道:“我跟都明玉接觸過幾次,此人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幾疑是神仙中人,卻沒想到竟如此殘暴不仁……”

“周公輔佐成王而流言四起,王莽欲篡漢室卻天下敬服,人心未彰顯時很難看破,都明玉又善於幹名採譽,我們倒是都被他的表象給欺了!”

此時說這些又有何益,他們自詡聰明人,可被都明玉玩弄股掌之上,實在有些大失顏面。鮑熙明智的換了個話題,接着說道:“除此之外,竺無漏,哦,也就是那位佛子,他受了酷刑,被裝進囚車沿街示衆,所到處不少民衆一邊投擲穢物一邊辱罵,人不人鬼不鬼,境遇極其悽慘。”

“人各有命,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聽了竺無漏的遭遇,顧允更加擔心徐佑的處境,可壞消息一個接一個,邱原整軍之後,才發現一萬八千人的滿額編制,其實只有一萬一千人,其中能戰之兵僅僅五千,兵甲刀槍弓弩很多也疏於防護,不是鏽跡斑斑,就是腐爛了根本不能用。有鑑於此,邱原親自拜訪顧允,將吳郡的郡兵抽調補充至府州兵的序列,同時向義興郡、吳興郡、晉陵郡和東海郡徵調郡兵。至於這些郡兵的戰力如何,能不能和原來的府州兵配合默契,已經不在邱原的考慮範圍之內,皇命在身,要他兩個月內平定叛亂,病急亂投醫,先把隊伍拉起了再說。

如果說這些只是讓顧允感到憂心,那接下來的這個消息卻讓他坐臥不安。孟行春連夜過府,告訴他冠軍公主安玉秀失陷敵手,生死未卜。

“冠軍公主?當真 ?”

孟行春鐵青的臉色讓顧允明白這絕不是玩笑,再說了,給他幾個膽子,也不敢拿着皇室的公主來開玩笑。冠軍公主安玉秀因爲之前的私掠良人案受到牽連,從山陰公主降爲冠軍公主,被安子道嚴厲的斥責,隱有失寵的跡象。但再怎麼失寵,她的血脈在那擺着,若是遇難,倒還好說,最怕被賊人羞辱後軟禁起來,或者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那時候丟的是皇室的顏面,傷的是帝國的國體。

自都明玉造反以來,孟行春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將安玉秀救出山陰,可天師軍動作太快,僅僅三天就將賀氏的塢堡圍的水泄不通,讓他的營救大計胎死腹中。派去的徒隸拼死傳出信來,說是塢堡裡糧食充足,部曲衆多,軍備夙固,堅守一年半載不成問題,望假佐速謀策應之法。誰想還不等孟行春將內情上奏朝廷,山陰就傳來賀氏塢堡被攻破,賀氏全族被族滅的消息,安玉秀生或死,沒人知道。

孟行春出身貧寒,自幼的苦難教會他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可能會向更壞的方向發展,那麼就一定會變得更壞。

徐佑要是知道,肯定會拍着他的肩膀告訴他:你說的對,因爲這就是著名的墨菲定律。

“你打算怎麼做?”

顧允深知此事幹系重大,一不小心,許多人就會受到牽連,所以他想先聽聽孟行春的主意,然後再做決斷。

“等邱護軍徹底擊敗反賊,再去找公主的下落,是絕對來不及的。”孟行春眼中閃爍着瘋狂的光芒,道:“我的意見,必須立刻派人潛入敵營,搜尋公主的蹤跡,然後不惜一切代價,救她脫險!”

現在從錢塘往南,半個揚州被天師軍佔領,各處關隘津口都被嚴密封鎖,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貿然組織人手前往營救,可以說九死一生。

“天師軍兵強馬壯,士氣正盛,孟假佐以臥虎司一司之力,恐怕難有作爲……”

顧允沒有直言,但話裡的意思孟行春如何不知,他點點頭,道:“所以我來拜見府君,就是想請府君出手相助。”

顧允苦笑道:“吳郡的郡兵都被邱護軍徵調了去,我是有心無力……”

“軍隊勝在陣前殺伐,卻不能陣後救人。我想請府君從顧陸朱張四姓門閥裡借來武道高手,隨臥虎司一同前去。”

這倒也是個主意,可危急關頭,四姓自保尚且不及,未必肯出力幫臥虎司。安玉秀雖是公主,可在四姓眼中,若是付出的代價太大,救不救其實沒什麼打緊。皇帝的兒子不少,公主也很多,死一個就死一個,犯不着較真。

如果是別的途徑得到消息,四姓可以佯裝不知,但孟行春這樣求上門來,裝聾作啞就不是聰明人的做法了,日後被皇帝知道,少不得要遷怒四姓見死不救。

“好,我立刻派人……不,我親自去見陸伯父。”顧允騰的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孟假佐,你心裡也要有準備,顧、陸、張三姓非是武力強宗,族內並沒有五品上的高手坐鎮,最多隻能派點不畏死的健卒。朱氏或有小宗師,但富春緊鄰錢塘,是臨戰之地,馬上就會有天師軍大軍壓境,這等關頭,誰也無法強求他們太多。”

孟行春神色黯然,轉瞬變得堅毅無比,道:“我明白,府君只需盡力遊說,無論結果如何,主上但有怪罪,由我一力承擔!”

跟陸宗周的碰面很簡單,攤上這樣的事,只能自認晦氣,哪怕做做樣子,也絕不能貽人口實。於是由四姓組建的營救小隊共十七人,隨着孟行春的臥虎司悄然出發,準備混入天師軍中虎口救人。

徐佑坐在房內,悠閒的飲着茶。拒絕了都明玉的要求後,他已好幾天沒有見過這位祭酒的影子。不過劉彖倒是來過幾次,失去了左彣等人的行蹤,讓他十分生氣,每次見面徐佑都覺得他要動手泄憤,可偏偏都強行忍住了。

這讓徐佑更加確定幕後應該另有內情,只是他絞盡腦汁都解不開謎底,也就聽之任之了。這次被擒,他本以七千萬錢作護身符,也做好了熬刑的準備,只要頂死不招,想來劉彖也不捨得殺了他,等熬到左彣來救,自可守得雲開見月明。

可沒料到的是,都明玉對這七千萬錢根本不管不問,劉彖倒是流口水,可吃相文雅的很,非但沒有用刑,甚至有些委屈的忍氣吞聲。事出反常必有妖,徐佑心中沒底,言行愈加小心,也不再刺激劉彖,挑戰他的耐心,因此這幾次見面反倒極少起衝突,有點像當初在陸會的和稀泥調解中兩人各懷心思,卻又相安無事的場景。

“徐郎君,在這裡住的可舒心?”

劉彖笑着推開了門,徐佑端起茶杯,對他遙遙一晃,道:“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我這人隨遇而安,何況還有劉將軍這位良師益友,自然舒心的很呢!”

“徐郎君作的好詩,我是粗人,只知道好,卻不知道好在何處,所以費盡心思爲郎君找了一朵解語花來。”劉彖拍了拍手,一女子被人推了進來,道:“這位冠軍公主,素有文名,如今甘爲郎君奴婢,隨侍左右。”

徐佑身子微震,瞧着女子容顏甚美,端正大方,可眼中孤憤決絕之意無論如何遮掩不住,莫非真是那位嫁到賀氏的安玉秀?

“哈,郎君動心了!”

劉彖不懷好意的道:“想想也是,紅袖添香,對月讀書,曾貴爲公主的美人立於身畔,任君予取予求,那是何等的愜意?天下男子,誰能拒絕?”

說完躬身作態,脣角溢出笑意,道:“殿下,這位就是徐佑徐微之,人稱幽夜逸光。錦繡文章,圭璋聞望,爲三吳士子所重。我說話算話,讓你委身侍奉,不算折辱了你吧?”

安玉秀冷冷的看着徐佑,秀口輕啓,卻重重的吐出了兩個字:“逆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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