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爲等我們?”
徐佑淡淡的道:“東南西北四門,加上其他運糧、薪、貨、糞的小水門,任何一處都可離開,足下守株待兔,不怕無功而返嗎?”
“錢塘門多,卻大都爲蠢人所設,只有聰明人,才知道今夜該往西門逃。徐郎君絕頂聰明,聰明人總會多想一點,你們懼北門兵鋒,怕南門陷阱,又探知東門有鬥艦,唯有西門,纔是最合適逃亡的生路!”
灰袍人語帶譏嘲,卻把徐佑和何濡的心思猜得準確無誤。靜苑衆部曲先是被他武力所懾,這會又生出智力上無法對抗的錯覺,一直高昂的戰意竟逐漸消散,不少人情緒消沉,很是沮喪,手中擎着的刀緩緩垂下,彷彿已經是我爲魚肉,人爲刀俎的局面了。
“哈哈哈!”
何濡仰頭大笑,道:“你的武功要是有臉皮一半厚,孫冠的寶座早就坐在你的屁股下了。天師道爲了起事,在城內多安細作,定是派了人日夜盯着靜苑,我們這麼多人離開,並無絲毫的遮掩和刻意的隱蔽,被細作偵知後密報了爾等。於是你被都明玉像狗一樣指派來西門攔阻,我說的對不對?”
灰袍人神色微變,眼神打量着何濡,露出幾分惡毒的恨意,道:“希望我爲何郎君奏一曲斷腸吟時,你還能像現在這樣逞口舌之快。”
這等於間接承認何濡說的不錯,他確實不是料事如神的諸葛亮,而是接到情報後被都明玉指派來辦事的走狗。
小宗師又怎樣,還不是別人手裡的刀?
呸!
人有時候就這麼奇怪,明知道面對這個人生存的機率很低,可一想到這個高高在上的人,也要卑躬屈膝的給別人當狗做奴才,心裡就會憑空冒出幾分膽氣。
人活在世,全憑這口膽氣,只要還有幾分不散,就好像修爲上的差距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遙不可及,大家拼一拼,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畢竟,靜苑的高手也不少,山宗、秋分、方斯年、暗夭都是九品高手,左彣還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或許衝一衝,會衝過去的。
拼了!
“拼了!”
蒼處回頭望着徐佑,結實的肌肉鼓起層層的青筋,吳善和李木等人也齊齊大喊:“拼了!”
徐佑以言辭逼出了敵人,可依舊束手無策,除了左彣,其他人根本無法插手小宗師之間的戰鬥,蒼處吳善他們這些部曲上去也不過是白白送死。
當然,數量達到一定程度,可以抵消武力的不足,哪怕大宗師,也不可能正面對抗千軍萬馬,但這個數量絕不是眼前這區區五十人可以做到。
不能亂!
徐佑的後心滲出冷汗,可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他是郞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要是先亂了方寸……
大事去矣!
徐佑解開紇奚醜奴,將她交給秋分,然後走前幾步,作揖道:“不敢請教足下名諱?”
灰袍人眼中閃過一道深深的憤懣,但神色還是那麼的倨傲自負,道:“我的名字你沒聽過,不問也罷!”
在這個距離,藉着燃起的火把,徐佑幾乎可以看到灰袍人的表情活動,繼而準確的把握他的心理動態。
此人武功極高,但城府不深,內化於心,外踐於行,喜怒哀樂望之可知。他自負一身武學,不甘於人下,既好名、好色、好財也好權,卻不受孫冠重用,因而對平步青雲的都明玉視若仇讎。
徐佑之所以能逼他現身,是因爲那句“都明玉除了皮相,並無出奇之處”。這番話觸動了灰袍人心底最大的恨意,他的樣貌醜陋不堪,跟都明玉相比,是蒹葭玉樹的區別。一直以來,他都認爲,都明玉靠着俊美的臉得到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早晚有一日,他要奪回來。
徐佑笑道:“從籍籍無名到名揚天下,有些人需要十年,有些人需要一生,可唯有足下,只需一夜。今夜過後,天下無人不知你的名號,何必妄自菲薄?”
灰袍人搖搖頭,緩緩橫起笛子,道:“你又錯了,今夜過後,我還是無名之輩!”說完笛音驟起,聲如裂雲穿孔,又若雷動九霄,激昂處萬馬齊喑,且越來越高,摧枯拉朽般徹底蓋住了天地間的一切。
徐佑只覺腦袋猛然劇痛,似乎有重物擊打太陽穴,先是皮,再是骨,然後直入腦海深處翻滾攪拌,那種痛楚,不是皮肉之苦,而像是鞭笞靈魂的拷問,以他心志之堅,也幾乎承受不住,想要跪下來嘶喊哀嚎。
正在這時,一隻手伸了過來,握住了脈門要穴,冰冷如雪的指尖,似乎是鬼魅般的陰寒無情。
徐佑用盡全身的力氣,扭頭看去,卻看到暗夭淡然自若的臉。
爲慕容貞報仇嗎?
不錯,暗夭精於刺殺,如果要動手,現在實是最好的時機!
“把……命,給……給你,算是我死前最大的安……安慰……”
徐佑的眼眸裡沒有絲毫的怨恨,反而是雲淡風輕的灑脫和平靜。暗夭靜靜的望着他,忽然笑了笑。
這一笑,寒雪消融,春風拂面。
“你絕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我之前!”
轟!
徐佑只覺得被一道無形的屏障護住了周身,笛音找不到發泄的出口,瘋狂的擊打在屏障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卻不再像方纔那樣造成巨大的傷害。
暗夭噗的吐出一口鮮血,雙眼雙耳都有血跡滲出,卻還是倔強的握着徐佑的手,不曾放開!
何濡更加受不了這種折磨,要不是山宗使盡全力扶持,恐怕一息也堅持不了,就算如此,兩人也前後摔倒,掙扎不起。至於履霜冬至於菟等不諳武功的女人,身子本不比男人強硬,早匍匐於地哀嚎着不要吹了,不要吹了,淒厲之聲,不忍聽聞。
秋分用手死死護住紇奚醜奴的耳朵,可這聲音無孔不入,怎麼也擋不住,醜奴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然後歪頭暈倒秋分的懷裡。
方斯年同樣跌坐於地,手結不動根本印,臉上的痛苦之色逐漸消逝,竟在這等兇險的處境中入了受想滅定的冥思裡,比起其他所有人,都要好些。
蒼處吳善這些部曲僅僅支撐片刻,也紛紛扔掉長刀,抱頭蹲地不起,再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
僅僅一招,灰袍人就徹底瓦解了靜苑幾乎全部的戰鬥力,小宗師凌駕五品之上,實力由此可見。
一聲清冽的龍吟響徹夜空,光華乍射,如萬千星輝墜落塵世。左彣自入軍伍以來,多次殺伐陷陣,劍刃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也不知多少次身臨絕境,卻都沒有今夜此時這樣的……
這樣的孤立無援!
如果僅僅他一人,打不過可以遠遁而去,諒灰袍人也無可奈何。但他一身所負,是靜苑幾十口人的性命,是徐佑的恩遇,是何濡的友情,是秋分的眷念,是履霜的殷盼,是拋開生死,甚至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
他們這些人,因爲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生平,從不同的地方匯聚在錢塘一隅,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彼此早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生一起,死一起!
左彣閉上了眼,不曾關注身後受到重創的那些同伴,那比地獄鬼哭還要厲害無數倍的笛音卻再也無法干擾他的精神和意念。
一息、兩息、三息……直到十七息時,笛音有了萬分之一秒的停頓和轉換,那是灰袍人需要換氣時露出的破綻,然後如羚羊掛角,刺出了有生以來最完美的一劍!
矯若驚鴻,翩若游龍,
幻龍擊!
左彣成了小宗師之後,一直在鑽研改進自己的劍法,結合徐佑、何濡、暗夭等人的意見,大道至簡至易,將以前繁瑣無比的劍招化成了區區五式。
這是第一式:幻龍擊,以劍化龍,以快打慢!
灰袍人瞳孔急劇縮小,露出無比凝重的神態,笛子突然從口邊消失不見,下一刻出現在前方三尺的空中,正好撞在左彣的劍尖上。
沒有金石俱裂的聲音,也沒有勁氣相擊的巨響,就在笛、劍觸碰的剎那,左彣由幻龍擊變成了飛龍擊。
飛龍在天,自上攻下!
懸浮的笛子以無人手持的古怪模樣飛速的旋轉,笛音爲之一變,從方纔的震天雷鳴變成了細語低吟,彷彿有女子倚窗遠眺羣山,喃喃思念徵人。
可聽在徐佑耳中,卻比方纔更加難受百倍,暗夭終也無法維繫,真氣頓時潰亂四散,鬆開了徐佑的手,仰頭倒地。那道無形的屏障也隨之消失,徐佑哇的吐出一口血,死死咬住舌根,承受着堪比煉獄的折磨,以無比強硬的意志讓自己不至於昏死過去。
方斯年黝黑的小臉開始浮現痛苦的神色,雙手從不動根本印化作了無畏印,上身前後小幅度的搖擺,幾乎要從受想滅定中退出來。
可以想見,如果真的這樣破了滅定的禪功,對她的修行將是重大的打擊,或許由此中下大患,再也無望進軍武道巔峰。
劍至!
距離頭頂百會穴只有寸許,可偏偏這寸許讓左彣的飛龍擊功虧一簣!
灰袍人以兩指夾着一枚銀針,輕輕的豎在頭上,再次攔住了左彣的劍尖。一個舉重若輕,一個舉輕若重,看似不分勝負,其實左彣已經失去了剛纔好不容易抓住的先機,徹底落在了下風。
“左郎君,該我了!”
灰袍人手往前伸,笛子攸忽倒飛,握在掌中,以真氣灌入,笛音又是一變,沉穩平和,大氣磅礴,如水之深,如山之重。
袍袖裡濺射出十數道寒光,覆蓋了左彣所有可能躲避的方位,無論他往哪個方向,都會發現有一枚銀針等候着刺入他的身體,吞噬他的血氣。
左彣沒有退,更沒有躲,長劍畫圓,一個圓接着一個圓,連綿不絕,攪動的周邊的空氣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凌厲決絕的毒針瞬間失去了準頭,破開漩渦的氣旋,以毫釐之差,擦着左彣的髮梢和衣襟射到了別處。
潛龍擊!
潛龍在淵,守勢如銅牆鐵壁,無懈可擊!
灰袍人欺近身前,夾雜着變幻無窮的笛音,和左彣接連過了十招,將他逼得離開了靜苑諸人陣前,轉換了彼此的位置。
揚手一揮,又是五枚銀針破空而來。左彣手腕微動,長劍挽出五朵劍花,砰砰砰砰砰,銀針裡真氣一波強似一波,巨浪排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灰袍人看似平常的一招,卻發揮了十成的功力。
左彣連打帶消,被逼退了七尺。灰袍人大笑,身子一閃,出現在徐佑跟前,伸手去抓他的後背。
徐佑跪伏於地,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在他身邊是暗夭,七竅流血,毫無氣息,顯見已經命喪當場。
“卑鄙!”
左彣的暴怒聲從後面傳來,但爲時已晚,來不及阻止。灰袍人聽着左彣的咆哮,脣角溢着一絲得意洋洋,眼看即將得手,本該斃命的暗夭突然動了,左手灑出暗紫色的粉末,右手短匕以刁鑽之極的角度刺向腹下。
與此同時,入定的方斯年猛然睜開眼睛,不知何時手裡多了一把雷公弩,扣動懸刀,三支弩箭直奔灰袍人後心。
若是平時,暗夭和方斯年的手段只不過給灰袍人撓癢癢而已,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見,品階上的差距,可以無視任何陰謀詭計。但別忘了,灰袍人和左彣前後交手兩次,又以真氣催動笛音,擊潰了靜苑諸人,最後逼退左彣時更是傾盡了全力。
此刻,正是他氣脈耗空、丹田未生的最虛弱的時候,只需要數息就可以恢復如初。所以他並不在意,抓到了徐佑,自然可以贏得這個喘息的機會,可誰想暗夭竟能瞞過他的六識,裝死行刺!
“無恥!”
灰袍人大怒,他屏住口鼻呼吸,避開毒霧,暗夭既能裝死瞞過他,說明身懷異術,天下劇毒之物多不勝數,可想而知這暗紫色的玩意絕不是什麼好東西。跟着一腳踢飛暗夭的短匕,來不及轉身,僅餘的真氣灌注後心,衣袍高高鼓起,硬接三支弩箭。
雷公弩是軍國重器,力道之大,就是小宗師也不可等閒視之。噗嗤聲起,弩箭還是穿透了袍子,不過僅僅刺入了肌膚三寸,微微的疼楚從後心傳來……這,受傷了嗎?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
灰袍人沒有繼續感懷下去,因爲左彣的劍已經到了腦後!
焚龍擊!
玉石俱焚,不留餘地。
一往直前,有死無生!
電光火石間,徐佑隱約看到灰袍人以笛擋劍,狼狽的退回到了之前站立的地方,左彣橫劍護衛在他的跟前。
劍尖滴落着血跡!
“咳……咳……好,好劍!”
灰袍人的右胸滲出血跡,很快就將衣袍污了大片,死死盯着左彣,道:“此劍可有名?”
“日炎!我剛起的名字!”
“日炎劍,好名字!”灰袍人舉起笛子,光滑如玉的笛身出現了幾道裂紋,他愛惜的撫摸了一會,道:“這支笛名猿行,是我在寧州羣山中追了一頭白猿三個月,殺了它,取其骨製成此笛,隨我已有二十七年。”
裂紋還在擴大,從頭至尾,砰然四碎。灰袍人手緊了緊,似乎想要抓住四處飄飛的骨灰,卻還是鬆開了手,讓骨灰沒入塵土。
“左彣,今夜我殺不了你們。可請你們切記,從今夜起,徐佑、何濡、你,你們所有人的人頭,都是我寄在你們的脖子上,改日慢慢的去取,以慰白猿在天之靈。”
左彣冷冷道:“既然如此,我會蠢得放你走嗎?”
“是嗎?別怪我沒提醒你,北門入城的兵馬已經基本控制了錢塘的局勢,很快就會追到這裡,你若是放心徐佑被擒,就追我來吧。”
說完這句話,灰袍人重新融入了遠處的夜色裡。左彣不敢大意,直到感應到對方真的遠去,急忙回頭扶住徐佑,渾厚無比的真氣緩緩注入體內。
徐佑又是一口鮮血吐出,昏沉的腦袋頓時清明瞭不少,道:“那人雖然受了重傷,但要殺死他卻比登天還難,你將他嚇走,做的極好!”
左彣滿臉羞慚,道:“是我無能,累得郎君受傷!”
“不要這樣說,能將一個五品上的小宗師逼到這般田地,我們足以自豪。”徐佑扶着左彣的手站了起來,看到方斯年也跑了過來,忙讓她去照顧秋分她們,然後由左彣救起何濡、山宗、暗夭等人。
幸好衆人都沒有大礙,只是被笛音震懾,頭昏目眩,難以行走。徐佑勉強說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家互相攙扶,先離開城門口再說。等入了明玉山,去密室藏身,天師道兵力不足,不會爲了咱們大費周章的去搜山。”
話音剛落,後面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徐佑轉身,看到劉彖身着戰甲,騎着黑馬,手握鋼刀,氣勢驚人。身後緊跟着數百人,刀槍劍戟林立,一個個黃巾纏臂,精悍過人。
“結陣!”
衆部曲立刻打起精神,由錐形陣結成孫武圓陣圖,從進攻轉爲環形防禦。可是誰也明白,這一次再無突圍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