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會深受觸動,他之前做過兩個下縣的縣長,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頻繁的人命案子。前不久剛剛死了高氏一家,這次又死了五個來歷不明的賊子,還有三個衙卒,這樣的傷亡無論如何再也壓不下,必須立刻上報郡守府,轉奏朝廷,等候吏部裁決。
他大感沮喪,雖然撈錢撈了不少,但在其心裡,算是取之有道,只找那些富賈大戶士族下手,這些人的錢還不是低買高賣賺的老百姓的血汗錢?除了撈錢,還是想做點政績出來的,因爲只有政績在手,家族裡纔好遊說讓他更進一步,身在仕途,不進則退,他的野心並不大,能做一郡太守,然後調到京城做個京官足矣。
可是治下接連鬧出這樣的大案,哪怕吳郡是四姓的天下,有陸氏在背後撐腰,也很可能半路折戟,在錢塘這個破地方摔一個大跟頭。
“他媽的,這衙門跟老子犯衝,趕明給我拆了重建!”
陸會全然不顧斯文,在後堂破口大罵,李定之和杜三省對視一眼,悄悄的移開視線,反正鐵打的縣衙,流水的縣令,誰來當家作主都離不開他們的輔佐,陸會能不能過這關,看他個人的造化,大傢伙的心裡其實都無所謂。
“杜縣尉,你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和我一道去吳縣,找顧府君商議如何善後。李縣丞,我走後縣中諸事,你暫且署理起來,不可懈怠!”
兩人同時躬身道:“諾!”
靜苑。
“小郎,你怎麼了,早膳也不用,是不是胃口不好?”
履霜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手上端着一碗諸色造羹,隔着七八步遠,就能聞到撲鼻的香氣:“要不嚐嚐這個造羹,秋分特意跑去請方阿姊下廚爲小郎做的。”
“哦,方繡孃的手藝,那倒要嚐嚐看!”
徐佑笑着接過來,他並不是十分想吃,只是這碗小小的羹裡傾注了秋分的心思,不吃的話難免讓她沮喪。
“挺好,鹹淡合宜,方繡娘到底做的一手好菜!”
隨意吃了半碗,徐佑遞還給履霜,道:“今日心緒不寧,可否爲我彈一首清商曲?”
清商曲來源於漢魏時的相和大麴,六朝時被稱爲“俗樂”,再到隋文帝時被稱爲“華夏正聲”,風格纖柔綺麗,又具有清新自然之美,用來舒緩心緒最好不過。
“好,我去取琴!”
紅袖添香,撫琴唱曲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徐佑接到蒼處來報,說劉彖派人斷了小曲山上的水源,灑金坊眼看要無水可用。履霜皺眉道:“劉彖好大的膽子,這條碧幽河又不是專供灑金坊之用,下游數個村鎮,數百口百姓,大都仰仗此河,他如此妄爲,不怕激起民亂嗎?”
“陸會收受賄賂,給了劉彖整座小曲山,說的無恥點,山中的泉水自然也歸他所有。只不過平時那些士族大戶自惜名聲,沒人肯做這等讓相鄰戳脊梁骨的惡事”徐佑笑道:“劉彖這是逼我去向他求饒呢……”
“求饒?”
“是啊,劉彖敢截流斷河,是瞧準了灑金坊需要趕工造紙,耽誤一日就是數萬錢的損失,想讓我去低頭求他。”
履霜撇撇嘴,道:“美得他!要我說郎君不必搭理,我猜他撐不了幾日,村民們就會鬧將起來,那時候陸會再和他坑瀣一氣,也不敢包庇!”
“你啊,還是不懂人心險惡!”徐佑坐在深宅,卻似乎能看到小曲山發生的一切,道:“別忘了,昨日錢塘大雨!若我是劉彖,村民們鬧將起來,就說大雨造成了山崩,傾瀉的泥石正好堵塞了河道,若要清理可以,要麼縣府公庫裡出錢,要麼村民們自籌,並且工期進度完全掌握在他的手裡,如此拖延十天半月,灑金坊損失何止數十萬錢,而與他毫無損失,何樂而不爲?”
“也不能說毫無損失,至少他的名聲有損啊……”
徐佑大笑起身,道:“劉彖像是在乎名聲的君子嗎?也罷,我去見一見他,許久不曾和這位劉郎君聊天,甚是想念!”
帶着左彣、蒼處驅車趕往灑金坊,何濡得到信,提前迎了出來,笑道:“我猜七郎必定會來!”
徐佑跳下牛車,撣了撣灰塵,道:“劉彖想見我?”
“不是想見你,而是想折辱你!”何濡似乎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淡然說道:“只看七郎有沒有韓信的忍耐功夫,能忍則去,否則的話,不去也罷!”
“忍,怎麼不能忍?”徐佑同樣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憊懶神態,道:“辱我又不掉一塊肉,隨他高興。對了,把方老薑叫來,我有事問他!”
準備妥當,徐佑只帶了左彣登上小曲山,經過碧幽潭時果真看到一大堆泥石堵塞着河道,積水蔓延,有逐漸升高的趨勢,若是不盡早疏通,一旦泄開,遠處的村落或許無恙,但灑金坊必定被沖毀一空。
徐佑之所以肯屈尊來見劉彖,爲的正是這個緣故。要是他真的狗膽包天,不顧後果,寧可被國法懲處,兩敗俱傷,也要把灑金坊毀於一旦,徐佑雖然不懼,但也不想陪他發瘋,更沒有多餘的時間浪費在他身上。
這是徐佑第一次登小曲山,比起明玉山、孤山和龍石山,小曲山就像是寒門和士族的區別,蓬門蓽戶,衣衫襤褸,窮的不成樣子。除了竹林尚可,山不峻,石不奇,普通之極,尤其受喀斯特地形的影響,各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溶洞,如同一張破破爛爛的畫卷,再有生花妙筆,也畫不出該有的美感。
到了半山麓,一大塊剛剛平整出來的土地,臨時搭建的幾間房舍,還有數十個奴僕匠人在忙碌着掘土搬石奠基,劉彖高臥錦榻上,三面圍着厚實遮風的帷帳,面前是黑漆紅木案几,上面擺放着各種南洋、西域、北國等地運來的珍稀異果,四五個貌美侍婢或揉肩捏腿,或以口餵食,氣派之盛,他人莫能比擬。
“徐郎君,稀客啊,今日怎麼有空登我的山門?”
徐佑負手而立,環顧四周,笑道:“聽說劉郎君得了這山水寶地,特來相賀!”
“哦,”劉彖目視左右,道:“可曾見過空手相賀的客人嗎?”
左右齊聲譏笑道:“不曾!”
徐佑面帶微笑,容色不改,道:“賀禮是有的,不過太貴重,只能送給識貨的人!”
劉彖哈哈大笑,從榻上翻身而起,赤足穿着木屐,也不怕冷,走過來拉着徐佑往帷帳裡去,道:“咱們可是老朋友了,說什麼賀禮,見外了不是?”
徐佑隨着他走過去坐下,道:“正因爲是朋友,所以賀禮更不能少,也不能太輕!”他指了指施工的人羣,話題一轉,道:“劉郎君是準備在此山中大動土木了嗎?”
“哎,說了不怕郎君見笑,錢塘城內實在太狹窄了,不管幾進的房子,總歸顯得小氣。我在廣州時依山建宅,房舍千餘,一日從東院走不到西院,哪像這裡,前門你大聲說句話,後門聽得清清楚楚,主人和下人混雜而居,沒得辱沒了身份!”
這話指桑罵槐,徐佑左耳進右耳出,全當沒聽到,笑着讚道:“劉郎君身份尊貴,正該如此!”
劉彖一窒,知道鬥口不是徐佑的對手,又是一番大笑,道:“我算哪門子尊貴的?要不是有了錢財,跟狗沒什麼兩樣!來來來,嚐嚐我從西域帶回來的葡萄酒,跟江東的土種不同!”
徐佑婉拒,道:“我向來不喜飲酒,況且這種西域來的葡萄酒一杯值千錢,讓我這不飲酒的俗人飲了,未免可惜!”
劉彖端起杯中酒,隨意的傾倒在身旁美婢的胸前,晶瑩的酒水順着雪白的肌膚流入淺淺的溝壑,美婢嬌羞不已,卻伸出舌尖輕輕舔舐脣角,舉止間透着柔媚和挑逗。
“醇酒美人,何來可惜?”劉彖又端起一杯,遞到徐佑跟前,眯着眼道:“徐郎君號稱幽夜逸光,風姿比起我身邊的美人更美幾分,正和此好酒相配。飲了!”
劉彖之前跟徐佑打交道時表現的十分克制,心裡哪怕多少怨念,明面上卻始終維持着基本的和善。今天或許因爲他覺得佔據了主動,曾經的剋制不遮掩的釋放出來,不僅充滿了進攻性和壓迫感,而且言語放肆,渾不把徐佑放在眼裡。
徐佑接過酒杯,放到鼻端聞了聞,搖搖頭道:“我雖然不喜飲酒,但對酒水略懂一些,只瞧着杯中物的色澤和濃郁,就可知道是甯越等地的葛藟釀造而成,跟西域胡種葡萄完全不同。劉郎君,你從何處買的酒,會不會被那些奸商給愚弄了呢?”
劉彖愣住了,葡萄酒確實是從南來北往的行商手裡買的,據說是西域來的好酒,中土少見,江東更是稀少,可聽徐佑的話不像胡謅,難不成真的被騙了?
“徐郎君說笑了,葡萄酒是葡萄釀的,與那什麼葛藟何干?”
徐佑微微笑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所謂葛藟,就是葡萄。劉郎君沒讀過毛詩嗎?哦,也對,像劉郎君這樣的大貴人,自是看不起毛詩這種從庶民百姓的歌曲裡採集而來的詩句。”
劉彖被諷刺的啞口無言,他確實不讀書,更不讀毛詩,連反駁都不知該如何反駁。徐佑何等毒舌,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又道:“那,《太史公書》總是讀過的吧?據《太史公書》裡記載,你所指的葡萄,是西漢張騫從西域引來的胡種,跟華夏土種略有不同,不過經千百年的種植和改良,現在的葡萄土種遠勝西域胡種,釀成的葡萄酒可以數十年不敗。不是我壞郎君的興致,這個賣你葡萄酒的商人,不僅奸猾,而且把郎君當成了十足的蠢貨,不用改良後的土種葡萄來假裝西域的酒,反倒用葛藟這種野葡萄釀的酒應付了事,簡直昧了良心!”
“不可能!”
劉彖滿臉通紅,自倒了一杯酒飲了,品嚐了餘味,忽然感覺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對頭,砰的一聲,將酒杯摔倒地上,怒道:“狗才,敢騙我!”
徐佑眼中全是憐憫,道:“希望郎君沒有買的太多……不然,錢沒了事小,臉面丟盡,可就難堪了!”
劉彖氣不可遏,忽然轉身,狠狠一巴掌抽打在美婢臉上,道:“滾!”
美婢捂着腫起來的俏臉,連哭都不敢哭,低頭和其他幾個婢女快步退下,只留徐佑和劉彖面對而坐。
只是此刻,劉彖再也沒有了剛纔的氣焰滔滔,徐佑安然靜坐,不動如山,臉上的笑風輕雲淡,看在劉彖眼中,實在可惡極了。
“以後多讀點書,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吃虧不上當,做買賣不能全靠蠻力的!”
徐佑慢條斯理的又補了一刀,劉彖雙目噴出怒焰,如果可能,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把徐佑埋在這小曲山下,再踏上一萬一千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