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你叫我麼?”
徐佑單獨把冬至叫到房內,道:“嗯,有件事想麻煩你一下。”
冬至嚇了一跳,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小臉煞白,聲音也顫抖起來,道:“小郎,我,我……”
徐佑拍了拍她的腦袋,笑罵道:“慌什麼,又不是罰你!坐,我慢慢說給你聽!”
冬至誇張的做暈死狀,道:“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拉着徐佑的袖袍,不依道:“小郎,以後有事能不能一起說完,我年紀小,受不得驚!”
徐佑忍俊不禁,道:“你比秋分大了幾歲?還小麼?”
“我是年紀大,可童心未泯……”
“好了,好了,打住,再說下去我午膳都吃不下!”
徐佑和冬至說笑了兩句,提到正事時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猶豫不決。冬至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的道:“小郎,若有事的話,你儘管吩咐,無論多爲難,我都會用心去辦。”
“你……跟郭夫人還有聯絡嗎?”
冬至先是一愣,白嫩的小臉瞬間通紅,急急辯解道:“我自從跟了小郎,絕無二心!郭夫人遠在金陵,如何聯絡得上?是誰在小郎面前饒舌了麼,我願當面對質,如有半句虛言,寧可撞死在這樑柱前!”
徐佑無奈道:“跟誰學的毛病,小小年紀尋死覓活的?這是靜苑,不是郭府的船閣,沒人在我面前饒舌。我只是想問問你,郭夫人在金陵可有住處?若派人前往,能否聯絡的上?”
冬至被徐佑訓斥,不僅不惱,反而心裡很受用。因爲她已經逐漸瞭解徐佑的脾氣,只有對自己人,纔會略微露出喜怒之色,外人看到的,永遠是微微笑着的樣子,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甩在了身後,再也望塵莫及。
“郭氏在金陵有多處產業,夫人肯定住在其中一處,只要打聽一下,絕對找得到。”
“好,這幾日你抽空修書一封,替我問夫人好!”
“啊?”
冬至心中閃過許多念頭,徐佑跟詹文君之間那若有若無的情愫,她執掌船閣,身在其中,又豈能不知?尤其後來宋神妃多次插手,更是逼得詹文君倉促離開明玉山,連跟徐佑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她終究沒忍住,低聲道:“小郎思念夫人了嗎?”
徐佑笑了起來,溫聲道:“說不上思念,只是夫人對我不薄,臨近年關,想知道她的近況罷了。”
冬至見徐佑沒有生氣,壯着膽子,道:“不如小郎修書可好?夫人必定會從心底覺得歡喜。”
徐佑嘆了口氣,道:“歡喜又能如何?過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和她畢竟主僕一場,恩情深厚,逢年過節問候一下理所應當,不要有什麼顧慮。”
冬至猜不透徐佑的真實心意,只當他真的僅僅想跟詹文君問候而已,道:“好,我馬上寫信,然後派人送到金陵。”
“不必,信寫好了交給我便是,其他的你不用管了,送信的人,我自有安排!”
冬至心中奇怪,卻不敢多問,應了聲是,恭敬的退了下去。徐佑跪坐在蒲團上,端着茶杯輕飲一口,眼前似乎坐着一個英姿颯爽的女郎,正雙手交疊腹下,對着他盈盈淺笑。
於菟的事暫時告一段落,她的一舉一動自有冬至暗中盯着,短時間內不懼會鬧出大的事端。徐佑和何濡一起動身,左彣和山宗隨從護衛,帶着新買的十六個男子前往灑金坊。在坊裡看了最新的進展,大家熱火朝天,幹勁十足,源源不絕的大紙訂單也帶動了小紙的熱賣,由禾紙的名聲算是真正打響,雖然還不能把剡溪紙踩在腳下,但至少可以相提並論,成爲三吳並駕齊驅的名紙。
更重要的是,剡溪紙成名多年,剡溪紫藤幾乎消耗殆盡,原材料成爲制約紙張產量提高的最大難題,而由禾紙則不然。由禾紙用的黑藤藏在深山裡無人問津,百年來的瘋狂生長足夠滿足灑金坊五年內不停的採伐造紙,只要紙藥的方子不流出去,別人想模仿也仿不來。
徐佑讓方亢把控好質量關,不能因爲趕工降低良品率,現在正是建口碑的時候,量固然要緊,質纔是長久之道。然後交代蒼處,方亢配藥的時候,房外四人值守,不得放外人進來,坊內的人要外出,需三人成行,按時歸來,彙報行至和具體事宜。至於嚴成,何濡藉口他不是灑金坊的匠人,讓嚴叔堅留他在城中的四寶齋裡照看生意,等閒不得到坊裡來,基本杜絕了泄密的可能性。
制度嚴苛,這是威,反正這些人都是徐佑的私人部曲,無親無故,也沒什麼地方好去,沒人心中不滿。但話是這樣說,福利也要跟上,恩威並施,才能讓下面人心服口服。所以徐佑當場拍板,每人每月另加三百文俸錢,而且三天有肉食,七天有酒喝,衣服也都是現做的棉衣,一人三套,厚實柔軟,保溫又好看。
人活於世,無非衣食住行,徐佑的豪爽引得部曲們大聲叫好。他們都是詹氏的老人,就算詹老侍郎在位時,也沒有這樣好的福利,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加上徐佑不是軟弱可欺的主,自然讓人又敬又畏,衷心擁護。
鑑於這幾日仍然源源不絕的有人來大量購紙,嚴叔堅向徐佑申請再購買十輛柴車,方便從由禾山運送黑藤。柴車是民間常用的牛車的一種,跟貴族的牛車不同,這種車雙*板,沒有遮擋,多用來運輸重物,灑金坊本來有三輛,已經滿足不了現在的需求了。
徐佑過去看了看,柴車做工簡陋,效率較低,但他現在也沒精力進行改良和重新設計,腦海中依稀記得明代有種柴車的造型比較科學,略作改進,交代嚴叔堅,新買的柴車要將車身的前後板做成網格狀,這樣可以有效減低車身自重,增加載貨量,且能起到固定貨物,防止滑動的作用,保證穩定性和安全性。
這種小變革雖然不能讓柴車跑的比汽車快,但也是千百年民衆智慧的結晶,權當聊勝於無。嚴叔堅聽的入神,再次刷新了對徐佑無所不能的認知,火急火燎的辦正事去了。忙完了灑金坊的雜務,何濡繼續留下來負總責,山宗貼身保護他,徐佑則帶着左彣等人打道回府。
到了半途,繞過一處山腳時,突然聽到有女子虛弱的呼救聲,左彣跳下牛車,見兩男子黃巾黃裳,肩頭扛着一少女往山上的竹林裡鑽,回頭望向徐佑,徐佑點點頭,道:“去看看,小心!”
“嚴陽,注意警戒!”
左彣叮囑隨行的嚴陽等人保護好徐佑,縱身追了上去。那兩男子像是慣走山路的,身形極快,轉眼功夫消失在茂密幽深的林子裡。左彣藝高人膽大,毫不遲疑,跟着入林,徐佑他們只聽到幾聲暴喝和兵刃相擊,過了沒多久,看到左彣抱着一個女郎走下山來。
“那兩個賊子熟悉周邊情形,交手兩招,立刻鑽到一處山洞裡去了,我怕郎君留在這裡不安全,沒追太遠,只匆忙救回了人。”
“無妨,人沒事就好!”
女郎容貌平常,膚色微黑,年不過十六,粗麻布服,應該是附近的村民。問起經過,她口齒尚算清晰,說自己叫齊黃花,距離此山十里外的桑村的農戶,因去舅家送過冬的油鹽,回程路過這裡,那兩個黃裳男子突然出現劫持了她,要不是徐佑他們恰巧經過,恐怕清白受辱,讓家人蒙羞。
徐佑見齊黃花說話時一直垂着頭,身子瑟瑟發抖,估計嚇的不輕,柔聲道:“桑村怎麼走,我們左右無事,不如送你歸家。”
“不……不敢勞煩郎君,我已經沒事了,可以自行回去。”齊黃花屈膝貴地,叩頭道:“今日多虧郎君相救,請告知名姓,日後稟告父母,定當登門答謝。”
徐佑婉拒道:“答謝倒是不必,遇到這樣的事,誰都會出手相助。你既然無恙,就快些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些,天色漸晚,莫要耽誤!”
看她身上衣服很多處都破了,露出裡面雪白的肌膚,可能是剛纔被劫持時撕扯的緣故。徐佑脫掉身上的大氅,正要俯身爲她披上,左彣跨前一步,接過了大氅,道:“我來吧!”
徐佑知道他小心,女郎畢竟是陌生人,不可離的太近,微微笑道:“好吧,給你!”
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暖意立刻蔓延五臟六腑,齊黃花滿臉惶恐,辭不敢受,道:“我……我不冷……”
“你一個小女娘,總不能破着衣服回村子,被人瞧到難免風言風語。”徐佑寬慰道:“穿上吧,今冬酷寒,就算你不冷,也可拿回去給父母暖和身子。”
齊黃花眼淚流出,重重的叩地不起,道:“郎君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徐佑讓左彣扶她起來,轉身上了牛車,道:“世間好人多的很,我哪裡敢說是最好呢,快走吧!”
牛車吱呀呀離開,左彣扭頭回顧,見那齊黃花仍舊站在原地,目視着他們的背影,不由笑道:“這女娘挺知禮的,膽子也大,尋常村婦遇到這樣的事,早就六神無主,哪裡還能言語如此流利……”
徐佑笑了笑,沒有說話。牛車又行了一會,左彣忍不住問道:“郎君,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昨日其翼說有個女郎在山間被人劫持,辱了清白,人雖然找到了,可跟死了也差不多。杜三省派了賊捕帶着人滿山搜尋,要說風聲正緊,今日竟又出來犯案,真是色膽包天了不成?”
“郎君莫非認爲,這是同一夥人所爲?”
“時機巧合,地點近似,應該是一夥人無疑。”
左彣以手拍腿,怒道:“早知如此,我該追進山洞,擒住此二人,免得還有別的女郎遭殃。”
“逢林莫入,更別說洞深不可見,貿敵暗我明,貿然進去太過危險。”徐佑沉吟道:“回城之後,你去見杜三省,將方纔的事告訴他,只要能夠基本斷定兩個賊子的活動範圍,想抓捕他們不算太難!”
“好,聽郎君的!”
正在這時,徐佑突然道:“停車!”
趕車的御手立刻勒緊繮繩,牛車慢悠悠停下,徐佑的神情從未有過的嚴峻,道:“風虎,你可記得齊黃花的容貌?”
“記得啊,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短且淡,脣略薄,膚色有些黑,臉頰嘛,臉頰……咦,我怎麼覺得她的臉有些模糊呢?”
徐佑的目光透着幾分陰冷,道:“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什麼時候?”
左彣猛然驚覺,失聲道:“晉陵,篦箕巷……暗夭?”
徐佑起身,站在車轅上,往來處回望,天地蒼茫,一片蕭瑟,哪裡還有齊黃花的影子。左彣縱身下地,警惕的環顧四周,低聲道:“我現在去追,或許還追的上,但又怕那暗夭一路尾隨,誘我離開後再來行刺。不如立即回城,然後再想對策!”
徐佑點點頭,道:“方纔暗夭沒找到機會動手,這會肯定早就遁走了,先回城,明日派人去桑村一查便知。齊黃花,好名字,好手段!”
一行人再不停留,牛車疾馳,宵禁前回到了靜苑,左彣一刻不歇,馬上安排吳善帶着四人住到徐佑的院子裡,加強戒備,嚴陽帶着兩人徹夜巡視,不得懈怠。秋分拿了雷公弩在徐佑的牀榻邊睡下,並置了銅鑼,一有風吹草動,擊鑼爲號。
一夜無眠,安然度過,
等紅日初升,迎來了進入十二月後難得的好天氣,徐佑興高采烈的站在院子裡舒展筋骨,左彣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暗夭的修爲不算太高,可鬼神莫測的易容易骨之術,卻讓人不寒而慄,防不勝防。
尤其暗夭有耐心和膽魄,昨日山下那樣的好機會,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他也寧可放棄,不肯冒險。
這樣的刺客,如芒在背,實在頭疼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