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濡趕到錢塘已經過了戌時,城門緊閉進不來。山宗無奈去周邊農舍偷了繩子,縛何濡在背上,然後攀爬翻過了城頭。
錢塘縣的城牆不高,身處三吳腹地,亦非戰略重鎮,防範盜賊的作用遠大於防範敵軍,也沒必要修建太高,所以山宗揹着一人攀爬並不費力。等避過巡街的衙卒和更夫,偷偷溜回了靜苑。
秋分做好了大桌子菜,這會也都涼了,回籠加熱一番端上來,聞着撲鼻的香氣,何濡食指大動,顧不得用筷子,直接手捏了放到嘴裡,嘆道:“詩有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一日不吃你做的菜,簡直如隔了三世!”
被食客喜歡,是所有廚師的夢想,秋分笑的極其開心,道:“郎君若是想吃,我每隔幾天做好了,給你送到灑金坊去……”
“那可不行,別說一來一回費時費力,就是這路上也不太平。昨個纔有村裡的女娘在山間被掠走的事,等慌里慌張的尋回來,早丟了大半的性命,家人哭的死去活來,可惜了。”
何濡此言一出,頓時引起大家的好奇,冬至訝然道:“有這等事?查出誰做的嗎?”
山宗接過話,道:“沒有,杜三省派了賊捕,帶着一大幫人正在搜山。我估計那賊子早跑了,難不成還蹲在原地等着被抓嗎?”
“也對!”
衆人議論了兩句,畢竟這是小事,都沒往心裡去。等何濡祭滿了五臟廟,徐佑說起了於菟,道:“她的經歷如此複雜,委實不好判斷。風虎、冬至和履霜都傾向於相信她,你覺得此女的言辭有幾成可信?”
衆人的目光都看向何濡,他喝了口餐後茶,滿足的靠在背枕上,手伸入袍中抓着癢癢,慢悠悠的道:“全不可信!”
左彣他們齊齊一驚,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何濡竟會給出這樣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履霜始終對自己將於菟帶回府中覺得不安,聞言再忍不住,道:“其翼郎君,她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嗎?”
何濡笑道:“你放心,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這件事都與你無關,也不會引來什麼了不得的禍事。”
白日的那場風波,山宗見到他時已經通報過了,何濡先給履霜吃了顆定心丸,道:“你們分析的都很有道理,卻忽視了一個基本問題:於菟到底會不會說漢話?”
冬至一向對自己在情報方面的眼光很有自信,但何濡是什麼人,在靜苑的地位僅次於徐佑,而在某些時候智計猶有過之,他的意見往往就是左右徐佑最後決斷的最大的籌碼,所以立刻在心裡將所有的細節又過了一遍,試圖找出被她忽略、卻被何濡發現的某個破綻,口中說道:“我問過刁黑,自從荊州軍府開始,她就從來沒說過漢話,一個人或許可以忍耐一時,卻絕不可能忍耐數年之久。尤其她身在楚國,而不是北地,周邊所有人都說漢話,如果她會漢話,總會受到影響,總會有不留神的時候……”
這不是針鋒相對,而是儘可能將手中掌握的訊息完整的告訴他,以便他更好的做出分析判斷,不至於有所疏漏。
“你說的情形只是針對普通人而言,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能超出常理和普通人的範疇,做些別人做不到的事。”何濡似乎想起了什麼,擡頭望着屋頂,神色複雜難明,半響後幽幽的道:“我在北魏時,曾經遇到過一個女娘,裝聾作啞七年,賣身爲奴,卑躬屈膝,受盡旁人的侮辱和嘲諷,低賤的不能再低賤,最後卻當着數十名甲冑長刀的部曲,將一位大人物刺死於三寸金鈿之下。”
“啊?”
履霜捂住了口,駭然道:“天下竟有這麼厲害的女子嗎?”
秋分卻聽的悠然神往,雙手抱膝,下巴放在腿間,道:“肆意任俠,恩仇必報,這位阿姊很有古俠客的風姿呢。”
冬至關注點跟她們不同,疑道:“其翼郎君,這女子是誰?我在船閣時從來沒有聽過此事!”
“她沒有名字,報了仇之後自盡而死。元氏上下爲了遮醜,坑殺了所有在場的部曲和奴僕,將這件事徹底遮掩了下去,你不知道,再正常不過!”
何濡不想多說,將話題轉回到於菟身上,道:“西涼姚氏,雖是羌人,但這百年來跟江東走的極近,和漢人也沒什麼區別了。東女羌的普通人家,不會說漢話,我半信半疑,但被選入宮中,作了公主的侍婢,還不會說漢話,這絕無可能。既然口中能言,卻故作不知,其心必異。心有異,其言是不是可信,你們心裡難道沒有計較嗎?”
冬至眼睛一亮,旋即羞慚不已,道:“正是,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姚氏慕我漢風已久,宮中內外皆說漢話,於菟若是不會漢話,如何能成爲公主的侍婢?”
徐佑問道:“姚氏都說漢話的嗎?那北魏元氏呢,是不是也說漢話?”
“北魏的事要比西涼麻煩百倍!西涼與北魏爲世仇,所以遠交近攻,拉攏柔然和楚國互爲犄角之勢,從姚氏皇族到底層的羌民,都對漢人有依仗之心,推行漢化不是難事。而北魏立國百年,家大業大,魏主元瑜登基以來,雖有心向漢人學習,但族中許多權貴崇尚胡人的祖制,跟他不是一條心,遇到的阻力頗大,甚至在朝堂上出現過皇帝說漢話,大臣說北語的可笑場面,因此朝中會說漢話的人不算多,民間就更少了。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元瑜此人,我隨師尊見過兩次,乃天縱英主,雄才偉略,早晚能夠壓下族內反對的聲音,將北魏治理的日趨強大,到了那時,安氏的大楚會面臨滅頂之災。”
何濡的話中帶着嘲諷,但也有一絲痛苦。他痛恨安氏,十幾年來,朝思暮想,只盼着有朝一日成爲楚國的掘墓人,可家仇之外,尚有國恨,他的身上流着漢人的血,當漢人的江山被胡人踐踏,終歸是錐心刺骨的不捨和同仇敵愾的憤怒。
“元瑜……”徐佑憂思道:“上有英主,下有名將,北魏終究是楚國的心頭之患!”
何濡乜着眼,道:“怎麼,七郎困居錢塘,卻要開始憂國憂民了嗎?”
“位卑不敢忘憂國,生爲漢人,死亦漢鬼,真到了危急關頭,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胡人的鐵騎再次蹂躪江東二十二州。”
“好一句‘位卑不敢忘憂國’,七郎既有這樣的志向,許多事就不再是難事!”何濡眸子裡冒出了瘋狂的光芒,對他而言,國是漢人的國,而不是安氏的國,若爲了應對魏國的威脅,推翻腐朽不堪的安氏正是理所應當之事!
徐佑若有憂國心,正合他意!
說完了魏國,話題再次回到於菟身上,左彣不解道:“就算於菟會說漢話,可她一人帶着女兒,淪落異國他鄉,出於自保,或者其他原因,裝作不會說,應該可以理解。其翼郎君因此斷定她的話全不可信,是不是太草率了?”
“此話粗聽有理,但反過來想,若她真的只是爲了自保,一個會說漢話的奴婢,總比滿嘴北語的奴婢更容易受到主家的賞識和任用,也可以更好的融入江東,改善自身的處境,讓自己和女兒溫飽無憂,何必顛沛流離,被人四處轉賣,以至於朝不保夕?”
“這……”
左彣開始動搖,何濡的話很有說服力,道:“或許她……她恐懼南人……”
“風虎,你對女人的瞭解實在太淺薄了點,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多出去見識見識,看看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左彣老臉一紅,沒想到這麼嚴肅的場合何濡竟然說這樣的話,扭捏道:“我……我還是算了吧……”
何濡哈哈大笑,徐佑沒好氣的道:“你個花和尚,這麼懂女人算怎麼回事?不以爲恥反以爲榮,趕緊說正事,再胡言亂語,今後別想吃秋分做的飯了!”
何濡的死穴在口腹之慾,立刻笑容一斂,道:“恐懼,是有的,但不是恐懼南人,而是恐懼無法再回到北地。有些女人,被俘虜,被折辱,被蹂躪,起初或許會掙扎幾日,等殘酷的現狀消磨了所有的勇氣和希望,就會認命,然後心甘情願的成爲異國的附庸,敵人的奴隸,忘掉了故國,忘掉了故鄉,忘掉了故人,只求活着,直至卑微的死去。但有些女人,卻不會那麼的甘心,也不會那麼的情願,既不想客死異鄉,也不想屈身事賊。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哪怕受到再多的磨難,也會始終想着要逃離……”
“逃離?”左彣嚇了一跳,道:“你是說,於菟想逃走?”
“不錯!只有被四處轉賣,顛簸於途中,纔有可能尋覓到逃走的機會。否則的話,被囚在某個豪貴的家中,奴僕管束之嚴格,逃走極難,就算僥倖逃走,也成了官方搜捕的逃奴,跑不了多遠。”
冬至的思路被何濡徹底打開了,猛一擊掌,振奮道:“是,商賈運送奴隸多用舟船,若是於菟水性佳,足可佯作落水,給人假死的跡象,然後安然脫身。此計雖不能確保她能逃回北地,卻是唯一可以避開官府搜捕的法子,也是她唯一的選擇和機會!”
履霜聽的滿腹疑問,道:“若是冬至猜的對,那從荊州至錢塘,千里之遙,路途中應該有多次逃走的機會,她爲何沒有呢?”
冬至笑道:“我的好阿姊,你可別忘了,於菟不是獨自一人,她還有一個女兒,三年前剛到荊州,小女孩不過四歲,江河之中,四歲的孩童不可能活得下去。所以於菟在等,等她長大一些,也等她學會了水性,然後纔有機會策劃逃生的事。”
何濡打了個哈欠,道:“不如明天你去問問刁黑,於菟前幾個主家爲什麼不要她?若我所料不差,她每到一處,肯定會故意生事,惹些小麻煩,但這些小麻煩又不會威脅到她和女兒的性命,畢竟擅殺奴婢也是有罪的,只要讓主人感到厭煩,將她們轉賣出去,就達成了目的。”
冬至點點頭,眼神變得凌厲起來,道:“讓主人厭煩,又不至於喪命,這是極其危險的作法,一個不慎,就會玩火*。於菟三年不曾失手,可見心機城府都非等閒,我提議,不必再查了,直接送給她們錢財,放出府去,至於出府之後,是留是逃,悉聽尊便。”
左彣附和道:“這倒是個解決的法子,於菟既然想走,放她們離開就是了。”
何濡笑而不語,望着一直沒有說話的徐佑,徐佑沉吟片刻,道:“不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