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徐佑毫不遲疑,斷然否認。對他來說,楓橋夜泊只是偶然的感慨,錢塘湖雨後已經完成了使命,這兩首詩不爲求名,承認了並無益處,反而會有麻煩。
張墨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道:“微之,你的十字詩無論聲韻還是音律,自成一家,別人學也學不來,跟我遇見的那位郎君如出一轍……真的不是你嗎?”
徐佑面露誠懇,道:“我與不疑一見如故,怎能忍心相瞞?若真是我的詩作,自會承認。可若不是,也不能盜詩竊名。日後那位郎君知曉此事,我將何以自處?”
“這……”
張墨雖然聰明,但畢竟沒有徐佑這樣深沉的城府,本來板上釘釘的事,這會也動搖起來,道:“好吧,或許是我搞錯了!”
徐佑看他過於沮喪,安慰道:“詩的韻律近似,並非不可能的事。我師從蒿川先生,詩作受他的影響最大。蒿川先生隱居義興,早年曾有過一個弟子,後來因事離去,渺無音訊,說不定那夜江面上遇到的郎君,可能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師兄。”
張墨被重新點燃起希望,問了徐佑很多關於那個並不存在的師兄的情況,當得知那人如閒雲野鶴,不見蹤跡,嘆了口氣,放下了心中的那點遺憾,道:“驚鴻一瞥,相忘江湖,高人灑脫而自然,倒是我太過執念了!不過幸好,還有微之在!”
他起身,下拜,鄭重其事的道:“七言自今日而貴,大中正的品狀,終讓世人見識到七言之美。我多年奔走,只爲七言正名,卻四處碰壁,收效甚微。今時今日,不僅士林,就是閭里間也開始傳唱七言詩,全仰仗微之的功勞,請受墨一拜!”
張墨行了大禮,徐佑忙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道:“快起來!佑適逢其會,不敢貪功。不疑兄爲文壇翹楚,三吳仰望,七言詩若有大放光芒之日,也是不疑的功勞,我甘附驥尾,搖旗吶喊,於願足矣!”
“微之太過謙遜!”張墨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動,緊緊握住徐佑的手,道:“我已聯絡了六位同道,願奉微之爲社事盟主,於西湖邊結社,專爲去五言之病,揚七言之麗!”
徐佑吃了一驚,他料到張墨此來是爲了尋求楓橋夜泊的答案,卻沒料到他竟然要舉自己爲盟主,於西湖結社。
文人結社,是爲了抱團取暖,結黨成勢,力薄者有枝可依,力盛者有衆相從。自衣冠南渡以來,在楚國已成風氣,徐佑收拾心神,微微笑道:“我何德何能,敢忝居盟主之位?此事萬萬不可!”
“微之,你十首七言詩,名動江左,不出月餘,將傳揚天下,四海之士,以你爲七言大宗,社事盟主的位置,你不來坐,誰能勝任?”
“這……”徐佑有些爲難,道:“不疑,我非是謙遜,義興徐氏三世不讀書,世人皆知。就算在錢塘湖雅集僥倖賺取了些許才名,可人心根深蒂固,短時間內難以改變,勉強做了盟主,怕也難以服衆,別到時負了你!”
張墨慨然道:“論德使能,聖王之道。微之德才兼備,有目共睹,何懼小人的吠吠之音?”
連荀子的話都搬了出來,徐佑實在不好拒絕,斟酌許久,道:“另六人是誰?”
遠在吳縣的林屋山上,天師道揚州治的左神洞天府內,都明玉畢恭畢敬的站在一白髮道人身後,道:“外面風涼,陰大祭酒不如迴轉洞府,免得傷了身體!”
白髮道人正是陰長生,號朱提道人,天師道八大祭酒排行第三,此次揚州治祭酒更迭,天師孫冠特派他前來主持具體事宜。
“都祭酒,莫非真當我老朽了不成?區區寒風,就能傷了身子麼?”
都明玉笑道:“大祭酒真是屈死我了,江東二十四治,萬千道民,誰人不知白髮朱提的威名?這樣的天,再冷百倍,也不能動您老仙體分毫!”
“哈哈哈!”
陰長生低矮肥胖,面相醜陋,從左臉頰往而後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但眉目間透着淡然如仙的飄逸,銀髮如雪,頗有得道之人的浩然氣。
“你的辯才遠勝楊乙,這也是我最終決定向天師推舉你接任祭酒的原因之一。佛門那羣禿驢來勢洶洶,佔了上風必然不饒人,天師要我們忍一時之氣,那就不能動手。不能動手,只能動口,楊乙木訥寡言,若是跟竺法言論衡,不用說,連一招也接不住,不僅失地,而且丟人!”
陰長生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力排衆議,說服老四一併保舉你,這份苦心,望你牢記,切不可魯莽行事,壞了天師的大計!”
陰長生口中的老四是張長夜,八大祭酒中排行第四,是楊乙的師父。都明玉點點頭,道:“大祭酒放心,孤山之上,竺法言當我的面殺了竺無覺,說明心智已亂。此人名不副實,仗着竺道融大弟子的名頭橫行無忌,招搖撞騙,早晚要讓他折在揚州!”
“且莫大意!”陰長生皺眉道:“竺法言深受竺道融的疼愛,據說有意讓他接任本無宗的宗主,不是易與之輩。孤山之事,你勝在出奇,他敗在倉促,真要面對面的對抗,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都明玉安心受教,道:“大祭酒教訓的是,明玉銘記在心,須臾不敢或忘。”
“不過,你能在目前艱難的局勢裡硬生生的逼退竺法言擴張的腳步,這是你的才具,他人不能及,我心甚慰。回到鶴鳴山會如實稟報天師,想來會有嘉獎……”
都明玉忙道:“只是份內事,不必驚動天師了吧?”
“這是你應得的!”陰長生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謙讓,道:“天師記掛着揚州的局勢,但凡喜訊,一定要及時報與他知曉。”
“諾!”
“我今夜悄悄離山,你不用來送,免得又驚擾了衆人。”
“啊?今夜就走?我還有諸多教務想向大祭酒請教……”
陰長生的臉上乍現幾分殺氣,道:“你既是揚州治的祭酒,手持天師賜予的斬邪威神劍,若有不敬、不尊、不從、不忠者,可先斬後奏!”
都明玉臉現難色,道:“治中上下,都是多年的道友,我,我實在不忍心……”
“明玉,祭酒的職位跟你曾經擔任的正治不同,賞罰不行,號令不出!該賞,不要吝嗇錢財,該罰,也不要怕劍刃上沾了血!斬邪威神劍是我天師道十五法劍中至陽至剛之劍,向來不輕授於人,天師以無上秘法加持,豈是讓你縛在囊中,聽劍匣鳴的嗎?”
都明玉大汗淋漓,道:“我知錯了!”
“你啊,之前鶴鳴山很多人反對你接任祭酒,就是因爲你的性子太過軟弱,難以壓住揚州治這幫驕兵悍卒!今日我再說一次,不管是誰,但凡不聽號令,皆可先斬後奏!”
“是,明玉謹記!”
是夜,陰長生下山,跟在身邊的只有一個眉清目秀的道童,他嬉笑着問道:“師尊給了都祭酒專擅之權,可知他第一個會殺誰?”
陰長生淡淡的道:“你說呢?”
“若我說,定是楊乙!”
陰長生笑了笑,彈了下道童的額頭,道:“就你聰明!”
道童捂着頭,不依道:“師尊,你倒是說啊,茗兒猜的對不對?”
陰長生立足,回望林屋山,夜幕下竟透出幾分陰森可怖,道:“楊乙若是找死,死的自然是他!”
茗兒心中不忍,道:“楊正治爲人和善,心腸也好,死了怪可惜的!”
陰長生語氣轉冷,道:“陰茗,又忘了師尊教你的話嗎?鶴鳴山高不可極目,戎鬼井深不可度量,想要活得長久,第一件要緊事,便是收了你的善心。”
陰茗低垂着頭,不敢頂嘴,道:“是,茗兒錯了!”
他跟在身後,走了許久,偷偷擡頭,見陰長生面色稍霽,膽子又大了起來,問道:“都祭酒如果真的殺了楊正治,張師叔算是得罪的狠了,他在鶴鳴山別無依仗,只能求到師尊門下,那時候,偌大的揚州,將納入師尊的手掌心。”
陰長生微笑道:“剛說你聰明,就犯了呆病,揚州是天師道的揚州,入誰的掌心,還不是爲天師效命?”
陰茗嘻嘻笑道:“是,茗兒又錯了!”
“結社?”何濡剛從灑金坊回來,就被徐佑召去商議。
“張墨極力相邀,我推脫不得!”徐佑沉吟道:“只是一時還拿不定主意,結社到底是吉是兇?你覺得呢?”
何濡笑道:“先不說吉凶,憑本心,七郎願意參加嗎?”
“文人結社,百利無一害,我當然是想參加的。”徐佑瞪了他一眼,道:“不過我的身份,你也清楚,身處嫌疑之地,驟然結社,會不會引來司隸府的關注,讓主上覺得我在暗中培育實力?抑或讓太子賊心不死,再派殺手來錢塘生事?”
“若是別的事,比如豢養部曲,私藏兵甲,聯絡舊部等等,主上或許會有疑竇,但文人結社,求名養望,爲的還不是有朝一日銓選爲官,爲主上盡忠,爲大楚盡力?”何濡敏銳的指出徐佑思維的盲點,道:“至於太子,太子忌憚武人,這也是他拼了受到安子道的責罰,也要剷除徐氏的原因。江東之豪,莫過沈、徐,徐氏武力強宗,真要造反,足以動搖國本。但你一身武功盡付東流,幾乎沒有重新習武的可能性,徐氏也不復存在,就算有了些許文名,對金陵城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來說,毫不足慮。別忘了,從古至今,可有文人造反能夠成事的嗎?”
“太子忌武人,不忌文人……”
“不僅僅太子,自漢以來,防範宗室,防範武將,防範豪族,防範門閥,可文人卻從來不是爲上者需要重點防範的目標。”何濡目光炯炯,光芒閃動,道:“所以七郎棄了武人的身份,走文人揚名之路,不算上上策,但是最安全的路,我之前沒有阻止,正是因爲這個緣故!”
“不錯,我武功盡失,別人不知,可主上和太子一定是知道的,溫如泉本就是主上派來爲我醫治的大夫,我的傷勢他再清楚不過。”徐佑之前很少思考這個問題,現在經何濡提醒,頓時茅塞頓開,道:“也是因此,主上纔開恩讓我遷居錢塘,沈氏僱四夭箭刺殺失敗之後,太子也沒有再苦苦相逼,讓我在錢塘安然度日,估計已經把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拋之腦後。”
何濡冷冷道:“早晚一日,他會爲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