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有客人投拜帖!”
左彣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徐佑問道:“是誰?”
“帖上署名:晚生張桐!”
徐佑走出來接過拜帖,瞧了一眼,笑道:“沒想到他竟是第一個來登門的!張修永性情中人,連晚生都說的出口,讓人啼笑皆非。快請!”
張桐之後,陸續有士子上門拜訪,大都是參加雅集的門閥世族,靜苑門前車水馬龍,各家的奴僕如潮水般匯聚,又如潮水般散去。如此熱鬧了四五日,徐佑天天忙於待客、清談、作詩、論文,幾乎不可開交。也是這幾日,在郊外的灑金坊迎來了井噴,不時有人前來諮詢由禾大紙,有的是要自用,有的準備送禮,也有的是來看稀奇的,畢竟能讓吳郡太守顧允親口誇讚的大紙,買幾張回去可以沾點文氣!
自定了品,灑金坊的事徐佑不便拋頭露面,商人畢竟下賤,沾染了商人的身份,日後在士林行走難免會步履維艱。所以一切事務都交給何濡去打點,成爲表面上的坊主,他的脾氣雖然孤傲,但是爲了達到真正的目的,可以隱藏真性,變成另外一個人。
一個完美的商人!
僅僅五日,由禾大紙賣出去三萬餘張,要不是產能不足,十萬張也不在話下。很多人沒有搶到,也紛紛下了訂單,就算馬不停蹄的開工,也要到年後才能滿足需求。方亢請示過徐佑,又加開了三道生產線,十五名部曲裡有九人已經成爲熟練工種,可以配合方亢造出好紙,通俗點講,良品率控制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堪稱手工業時代的奇蹟!
由禾大紙,不同於以往紙張的規制,更不同於以往紙張的質量,對整個楚國的書畫界都是一次革命性的衝擊,並且前期供貨不足,價格自然要漲。何濡比徐佑心黑,定了每張紙一百錢,是普通紙張的十倍,是剡溪紙的五倍,可也因此受到那些不差錢的門閥子弟的追捧,三萬三千張大紙,五日一掃而光,足足進賬了三百三十萬錢。
履霜現在負責管賬,看到何濡報上來的數目,傻傻的愣了許久。自徐佑買下靜苑,又讓冬至開始蒐集情報,加上平日上下人等的吃穿住行,從來只有支出,沒有進項,每一文錢都得仔細計算着花用。過慣了扣扣索索的日子,突然暴富,還一時有點不能適應。
“這只是小錢!”何濡在商言商,頗有幾分巨賈的氣度了,道:“灑金坊目前的訂單積壓了八萬張,要不是缺人手,年前還能有幾百萬的入賬。”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這句話在任何時代都管用。造紙術和印刷術都不夠發達的時代,紙張書籍本就是暴利行業,但限於原材料和技術問題,產量始終上不去,所以這個行業固然是暴利,但日進斗金也不過黃粱一夢,根本不可能實現。灑金坊經過徐佑的技術改造,日產數千張,又是獨一無二的大紙,加上之前的庫存,這纔有了五日三百萬的暴富神話!
“由禾紙要用黑藤,由禾山中的黑藤數量不少,可終會有采完的一天。你可吩咐方亢去另尋雞血藤、南蛇藤、青藤等藤皮來造紙,品質應該跟黑藤差不太多,實在不行,也可以從剡溪買些紫藤來,沒誰規定剡溪紙用的紫藤,不能用來造由禾紙,是不是?”
原材料的問題是古代困擾紙業大規模發展的主要因素之一,不過物以稀爲貴,正因如此,那些流傳千古的名紙才能賣出高價。徐佑要依靠由禾紙完成第一桶金的積累,但不能依靠由禾紙完成那個宏大的夢想。
改變一個民族,首先要改變思想,改變人的思想,首先要普及識字率,而普及識字率,必須先把紙張和書籍的價格降到人人可以承受的地步,還要兼顧質量和可長久存放等實用性。
剡溪紙,由禾紙,都不能承擔起這個責任,所以徐佑需要開發竹紙!
不過竹紙的事先不急,畢竟人手不足,場地也不足,應付由禾紙的訂單已經很吃力的,再另開竹紙的生產線,有點操之過急。
“履霜,先撥給冬至五十萬錢。”
冬至興奮的幾乎要跳起來,徐佑神情肅然,道:“別急着高興,給你三個月時間,我要看到一個能夠覆蓋錢塘、西陵、永興三縣的情報機構,七個月內,可以將情報機構的觸角延伸到富陽、上虞、山陰、諸暨、餘姚等地。一年後,我希望吳縣早上發生的任何事,都可以在晚間傳到我的耳中。此事至爲要緊,冬至,你可否做到?”
冬至雙膝跪地,字字如錐入木,道:“若有負小郎期許,婢子願以死謝罪!”
“好!”徐佑精通馭人之術,適當的給些壓力,哪怕最後的結果不如預期,也能充分調動主觀能動性,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轉向何濡,道:“劉彖那邊有什麼動靜?”
“自雅集上鏡丘造佛的醜事暴露,陸會自身難保,沒敢爲劉彖的聚寶齋揚名。由他供給的兩萬張紙,大半進了陸會的私囊,沒有在士子中形成聲勢,又被由禾大紙搶盡了風頭,這幾日門前羅雀,鮮有客人光顧,只怕……哈,正在屋子裡罵娘呢!”
“他罵他的娘,我們做我們的事。讓蒼處盯住嚴成,大紙的紙藥當下絕不能流傳出去,灑金坊還得靠大紙賺錢。至於活動簾牀,被行家上上手就能仿製,沒有保密的價值,等過了年,你出面召集周邊諸縣的紙坊來參觀,將工藝教給他們,每家收十萬錢的費用意思意思就是了!”
一家獨大,精力總歸有限,想要推動整個行業的發展,徐佑不介意把一些先進的技術進行轉讓,以此來快速的培育市場。反正他的手裡還有大把的底牌,不怕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正說話間,李木來報,諸暨張墨拜訪。徐佑笑道:“這幾日見了不下數十人,其實我真正想見的只有這位五色龍鸞,沒想到今日纔來。”
徐佑迎至大門口,張墨一身布袍,笑容滿面,拱手道:“微之,別來無恙!”
“不疑兄,何故姍姍來遲?”
“靜苑門前,車馬不息。我與微之知心相交,不必爭一時!”
“是我失言!”徐佑側過身子,道:“請!”
入得房內,張墨讚道:“這幾日外面早傳開了,說靜苑內別有洞天,深得圓林真趣,是雅緻中的雅緻。方纔一路行來,山、水、石、亭、廊,無不美輪美奐,獨具匠心,微之享的好福!”
“不敢居功,我買來宅子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沒一處改動。就算雅緻,也是前主人雅緻,與我沒有半文錢的關係。”
“前主人?”
“對,是個商人,去廣州定居了!”
“商人能有此品位,可見修身養性,文才學識,與貴賤無關!”
徐佑笑而不語,張墨此來,不是純粹訪友,他的目的還不明朗,所以有些話不能說。張墨出言試探了幾句,見徐佑並不接招,乾脆直言,道:“微之本是吳中門閥,現今被貶錢塘,成了庶民,可心懷憤懣不滿?”
“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富且貴,是主上的恩典,貧且賤,亦是主上的恩典,身爲臣子,只知惟命是從,不敢憤懣不滿!”
張墨突然笑了,道:“微之,我又不是司隸府的黃耳犬,你不用這麼小心。我保證,今日說的話,出了你口,入了我耳,再無第三人知道!”
“天有眼,地有耳,怎麼會沒有第三人知道呢?”徐佑保持着警惕,道:“不疑兄到底想說什麼,如此神秘?”
張墨猶豫了下,道:“那日在吳縣城外,江面偶遇,我曾聽一位郎君吟誦了一首詩……”
“哦?”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墨一邊吟出詩句,一邊用心打量徐佑的神色。
徐佑恰到好處的露出驚訝,道:“好詩,可知是誰人所作?”
張墨沒有從徐佑臉上看出破綻,道:“不知!但那首傳唱揚州的《錢塘湖雨後》,與這首‘對愁眠’的詩一脈相承,韻律和節奏都很相似,我斷定是同一人所作!”
“錢塘湖雨後?可是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
“正是!”
徐佑沉吟片刻,道:“不疑,莫怪我說話直白,《錢塘湖雨後》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妙,正是白蛇傳隱喻天師道的時候,不管誰人所作,其心未必至純,還是莫要惹禍上身的好!”
“微之,原來你顧慮的是這事!大可放心,我與天師道素無往來,杜靜之做的惡行人神共憤,就是真的別有用心,也是爲民除害,我心敬仰,絕不會說出去的!”
徐佑皺眉道:“不疑話裡的意思,似乎跟我有關?”
張墨的眼睛泛着光,如同初日破開了黑夜,道:“微之,你別瞞我了,那夜的吳縣江面,我遇到的究竟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