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六字之師

“數年前我從義興至宛陵訪友,途徑敬亭山,因久聞此山美名,所以登山尋幽探勝。至半山腰時,遇到一位披赤衣的僧人,他被毒蛇咬了足,危在旦夕。我們徐氏馬上征戰,府中最多得就是各種各樣的傷藥,也是有緣,那次我恰巧隨身帶有蛇藥,給那僧人拔毒外敷,將他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徐佑深諳講故事的幾大要素,開篇設了個危局,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然後緊急施藥救人一命,佈下懸念,吸引他們繼續聽下去的動力。但這些又跟方纔說的“該吃飯”有什麼關係呢?抱着這種期待,衆人慾罷不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後續發展。

這就叫層層下套,環內有環,擱在後世,小說的結構已經被解析到精妙入微的地步,徐佑的這點小心思不值一提,可在當下,卻能讓人不由自主的入迷。

聽說佛祖講經時,舌燦蓮花,能夠聽得頑石點頭,徐佑沒有這樣無邊的法力,只好運用些小技巧,大道殊途同歸,無非是給人洗腦,佛祖有佛祖的法子,凡人也有凡人的法子。

“我問僧人法號,他自稱拾得,孤身雲遊至此,沒想到差點喪身小小的蛇兒口中。我見這僧人言語有趣,不愛說些雲山霧罩的晦澀道理,左右無事,和他閒聊起來。期間聊起修行,我問拾得,你修道數十年,還用功嗎?拾得回說,用功!我再問他,怎麼用功……”

徐佑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竺法言身後那個一直沒說過話的壯和尚急急問道:“怎麼用功?”

這人身高八尺三寸,雙臂粗大,拳頭握起來如同鐵鉢,跟袁青杞手下那個鄧滔有的一比。說話時音聲如鐘,在廳堂間來回激盪,震耳欲聾。徐佑就算武功盡失,也看得出這和尚一身橫練功夫,刀槍不入,已經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他慢條斯理的放下茶碗,道:“拾得說,飢來吃飯,困來即眠,這就是他的用功!”

壯和尚哈哈大笑,道:“我當哪裡來的高僧,原來是唬弄人的!飢來吃飯,困來即眠,世間人不都是如此嗎?這叫用功,那天下人人可成佛了!”

徐佑猛的一擊掌,大有和壯和尚相見恨晚的意思,道:“我也是這樣問他的,你猜拾得怎麼說?”

壯和尚一愣,想來英雄所見略同,再看徐佑十分的順眼,道:“我猜不到,他說什麼……不過一個信口胡言的諞佞之徒,聽不聽也不打緊!”

“我原也如是想,可聽了拾得的話,才知有眼無珠,差點錯過了真佛!”

“啊?這麼厲害,你說來我聽聽!”

壯和尚心性淳樸,被徐佑勾引着一唱一和,倒像極了捧哏的。有捧有逗,相聲的臺子就搭起來了,一羣人眼巴巴的等着,胃口被吊的高高在上,徐佑笑道:“拾得說,我跟世人不同!”

“如何不同?”

這次問話的是竺法言,壯和尚張了張嘴,他的臺詞被師尊搶了去,頓時有些委屈,又不敢抗議,對徐佑投去歉然的目光,似乎在說我不能陪你玩了,然後默默退了下去。

徐佑不敢託大,躬身施禮,道:“拾得說,世人該吃飯時百般要求,該睡覺時千般計較,他們的用功,要的太多,而我的用功,不過一頓飽,一宿覺,所以不同!”

“一頓飽,一宿覺……一頓飽,一宿覺……啊!”

竺法言雙眸大張,手中念珠砰然斷裂,立身站起,再無一點老態龍鍾的腐朽之氣,道:“拾得僧在何處寺院修行?我當立即前往,拜晤大德!”

能被竺法言稱一聲大德,可見這番話透出的佛理給了他多大的觸動,徐佑搖搖頭道:“我問過他,只說是雲水僧,四海爲家,並無安單的寺院。”

遊方僧人到寺院借住掛單,都住在雲水堂,所以也叫雲水僧,等到住的時間長了,通過層層考察,可以作爲寺院的清衆,從此常住修行,就是所謂的安單。

“可惜,委實可惜!”

竺法言毫不掩飾臉上的懊惱神色,那個叫竺無覺的老和尚侍奉座前十二年,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湊到近前,低聲道:“師尊,披赤衣,這個拾得應該是北邊的僧人……”

竺法言眉頭微微一皺,又緩緩坐了回去,恢復了起先的枯槁模樣,道:“我竟忘了,原來是北宗的和尚!”

佛教規制,僧衆有三衣,五布條縫製的五衣,七布條縫製的七衣,九布條縫製的祖衣,這三衣統稱爲袈裟。並且顏色上也有嚴格的限定,一是不能用青黃赤白黑五正色和純色,二是必須在新衣服上點一處其他的顏色,也稱爲壞色和點淨。不過什麼文化傳到中國都會被改變和同化,佛教也不例外,在漢朝時僧衆常常穿着五正色之一的赤色僧衣,即爲“披赤衣”,後來也多有黑、白、黃等正色僧衣出現,不足爲怪!

楚國的佛門僅有黑、白兩色,品階在東序六知事、西序六頭首以上的着黑衣,其下的着白衣。而披赤衣的習俗則是北魏佛門獨有,北宗號稱正統,上承漢魏,所以門下比丘皆着赤色。其實說白了,這也僅僅只是同化後的漢魏習俗而已,跟佛教原產地的所謂正統大不一樣。

壯和尚俯身撿起四散的念珠,心中卻在思索徐佑轉述拾得的話,一頓飽,一宿覺,聽起來也尋常,爲何師尊大驚失色?莫非這六個字裡包含着什麼至道不成?

他想的出神,一頭撞到了旁邊一人的屁股上,那人捂着屁股誇張的叫了起來,道:“好沙彌,陳年老痔都給你撞破了!”

衆人鬨笑,壯和尚滿臉通紅,還不忘解釋,道:“我年滿二十歲,受了比丘戒,不再是沙彌了!”

瞧着他呆呆傻傻的樣子,有人忍不住喊道:“修永,你一向善謔,今日卻捉弄起小沙彌了!”

壯和尚急忙道:“比丘,比丘,不是沙彌!”

沙彌入門,在七歲至二十歲間,然後由十位大德高僧共同授予比丘戒二百五十條,即成比丘。授比丘五年後,方可離開師尊,獨自修道,遊方天下。

又是一陣大笑,不少人東倒西歪,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江左名士,率性隨心,大抵如此。竺無覺很是生氣,覺得丟了佛門的臉面,拉着壯和尚回到竺法言身側,道:“無塵,你不要說話!”

壯和尚法號竺無塵,可憐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道:“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再不聽話,回寺後禁食三日!”

“好,好,我聽話就是,千萬不要禁我的食!”

滿堂的恥笑,兩弟子的爭執,竺法言並不理會,也不會放在心上,他轉頭望向張紫華,昏濁的眼珠子卻彷彿兩盞光華不滅的夜燈,道:“徐郎君說的是,飢來吃飯,這纔是真正的至道。論衡固然事大,卻無法填飽肚皮,哪還爭個什麼,論個什麼呢?”

“恭喜上座,修行又精進了!”

張紫華是行家,只看竺法言的神態,就知道他的佛法修爲再次躍升了一個臺階,豔羨道:“怪不得竺宗主常說上座的悟性爲大楚沙門之首,僅聽旁人轉述的一則小故事,就能開悟佛法真諦,佩服之極!”

竺法言笑了笑,道:“若非徐郎君記得清楚,說得明白,活靈活現,就跟親耳聽到的一般無二,老僧就是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從中開悟出道理來。”

張紫華掃了徐佑一眼,又露出狡黠的頑童神情,道:“如此說來,上座豈不是欠了徐佑這小子一個人情?”

大廳內霎時安靜下來,每個人的心裡都在想着同一個問題:竺法言的人情,究竟代表了多大的好處?想要算明白,估計沒個十天半月是不行的。

竺道融大弟子,大德寺上座,揚州佛門的領袖,有錢有權有勢,他的人情,不說無價,也至少價值連城,只不過很少有人有機會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

不少羨慕嫉妒恨的眼光在徐佑身上游弋,徐佑卻沒因此迷了心竅,這個人情可比燙手山芋還燙!開玩笑,跟佛門扯上關係,天師道那邊怎麼辦?兩虎相爭,最明智的選擇就是藏在暗處搞風搞雨,明面上保持中立,兩不摻和,他一個螞蟻大小的角色,不跳出來,沒人在意,要是蹦躂的歡,隨便一方都能輕易的捏死他!

不等竺法言說話,徐佑不卑不亢的道:“拾得和尚點化我,是因爲我與佛有緣。我今日有幸開解上座,也是因爲上座與佛有緣。歸根還是一個佛字,佛祖普度衆生,心無掛礙,又何曾要求衆生還佛祖的人情?”

竺法言雙手合什,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徐郎君有大慧根!”

這是什麼節奏?

難不成下一句就是要度我皈依?

徐佑趕緊道:“在下愚鈍,不知何爲慧根?上座言重了!”

“於法觀達,目之爲慧,慧能生道,道名爲根。所謂慧根,就是你與佛祖的緣分,徐郎君不如剃去煩惱絲,皈依沙門可好?”

壞了,壞了,我就是老禿驢肚子裡的蛔蟲,怎麼一猜一個準呢?

徐佑乾咳兩聲,道:“我塵念未了,六根不淨,還想着多娶幾房妻妾,開枝散葉,傳宗接代,若是入了佛門,難免做出讓佛祖蒙羞的禍事,還是不去爲妙!”

竺法言也不強求,道:“塵念未了,終有了時;六根不淨,終有淨日。郎君佛緣深厚,不急,我靜候之!”

徐佑忍不住想要罵人了,扯淡來扯淡去,原來是想忽悠他當和尚。重生一次,要是真當了和尚,那才叫腦袋被驢踢了,傻的可以!

張紫華瞧的有趣,笑道:“徐佑少年心性,如何肯跟你出家,上座未免太急切了!好,還是那句話,飢來吃飯,都祭酒,你覺得呢?”

都明玉不知是何緣故,少言寡語,極少參與話題,除非有人問到,才勉強作答,道:“飢來吃飯,確是正理!不瞞大中正,我這腹中,早就哀鳴嗷嗷了!”

哀鳴嗷嗷一語,出自《詩經?鴻雁》。張紫華左右攜了竺法言和都明玉的手,爽朗笑聲遍佈雨時樓,道:“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我就厚顏作了哲人,來安撫兩位的腹中哀鳴!”

宴會就在這座大廳裡舉辦,衆人隨着張紫華先到三樓外面的走廊上賞景,幾十個僕役輕車熟路的收拾好東西,擡上吃飯用的案几,依次擺放停當,然後不過一刻鐘,各種熱騰騰的美食就端了上來。

等各人重新入座,竺法言招呼道:“徐郎君,你來我旁邊就食,老僧尚有疑慮,想請你解答!”

徐佑明白,今天算是被和尚纏住了,肩頭輕輕碰觸顧允,顧允忙道:“上座,我跟微之是好友,多日未見,着實有許多話要說。不如等雅集散後,再令他聽上座教誨!”

以顧允的爲人,等閒不會駁尊者的面子,但是竺法言想要度徐佑出家,不僅嚇到了徐佑,也嚇到了他,所以出頭留人,也顧不得竺法言高興不高興了。

“教誨不敢當,三人行必有我師,徐郎君爲我六字之師,是老僧聽他的教誨還差不多!”

徐佑後背的冷汗都快要下來了,竺法言再吹捧下去,怕是走不出這座雨時樓就要被陸緒生吞活剝。本來不出意外的話,陸緒纔是雅集的絕對中心,上至張紫華、竺法言、都明玉,中至顧允陸會等大小官吏,下至一樓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門子弟,人人都要圍着他轉,可經過竺法言這樣一打岔,徐佑卻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還是唯一的焦點!

雅集是逐名地,可以想見,徐佑的名聲將隨着竺法言的看重而傳揚出去,陸緒徹底成爲陪襯和背景牆,以他的清高孤傲,如何肯甘心?

不甘心就要反擊,陸緒的反擊很簡單,談玄論道,都是佐酒的小菜,真正的盛筵,是文才,是詩才,是滿腹的經綸,是出口的華章!

徐佑長於舌辯,不過巧言令色之輩,是該讓他見識一下,什麼纔是三吳第一才子的真正實力!

“大中正,枯坐飲酒太無趣,不如我重提舊議,從士子中挑出十人和徐郎君論詩。當然,爲了公平起見,我也同時接受這十人的挑戰。”

張紫華蒞臨雅集的目的,終究是爲了挑選賢才,當即下了決定,道:“好,以詩下酒,酣暢淋漓,就允你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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