塢堡大門緊閉,邱原連喊了三次,裡面的人毫無反應。帶兵圍困一姓門閥,還是皇親,這樣的差事沒人肯幹,也沒人敢真的下死手。只有邱原這樣的莽夫,眼中只有軍令,沒有貴賤之別。胡長史既然受皇帝欽命,在州治遷移之前,暫代揚州刺史的權力,他自當奉令而行,別說區區賀氏,就是有千軍萬馬,也得死命向前,不可退後一步!
三呼不開,邱原冷哼一聲,身邊的偏將立刻傳令下去,衆兵士齊齊吶喊“開門!開門!開門!”,聲勢直衝山巔,驚起無數鳥獸飛奔。堡內終於有了反應,幾乎瞬間,高牆上佈滿了手持刀槍的部曲,十幾名弓箭手站在四周的角樓上,弓弦張滿,緊盯着門前空地上的府州兵,充滿了不信任的目光,並擺出誓死防禦的姿態。
邱原被完全激怒了,鏘!腰間長刀出鞘,指着堡門,大喝道:“怎麼,賀氏想包庇人犯不成?告訴你們,我此來立了軍令狀,若是帶不回賀捷,自提人頭去見長史。我死都不怕,還怕你們這些沒吃奶的雛兒?來來來,衝我這裡射,要是射不準,就早些回家吃奶去,別來戰場上丟人!”
他粗中有細,沒有給賀氏扣一個將兵拒捕、意圖謀反的大罪,僅僅說是包庇,留下來回旋的餘地。
賀氏依然沒有人出來回話,就這樣從凌晨僵持到午後,北風呼呼直吹,刺史府的兵士們凍的連槍都拿不穩,也沒準備足夠的食物充飢,一個個打起了擺子。邱原眼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翻身下馬,在塢堡前來回踱步,要不是顧忌裡面住着一位公主,真要破口罵娘。
吳郡四姓派來的部曲歸朱氏帶領,由一個叫朱林的男子全權負責。朱林是朱氏的旁支,雖然沉默寡言,但精明幹練,朱智派他來處理山陰的案子,既有重用他的意思,也是爲了替代朱睿,以防萬一。畢竟此事關係重大,後果無法預料,真要觸怒了皇帝,到時候有司問罪,朱林頂在前面,朱氏還有轉圜的餘地,總比將朱睿摺進去要划算的多。
又過了一個時辰,塢堡裡還是沒有動靜,邱原怒火中燒,正要不管不顧的下令強攻。朱林阻止了他,勸誡道:“邱司馬,急不得!”
“急不得?長史令我今日拿到賀捷,明日帶回吳縣候審,再這樣拖延下去,他奶奶的,讓咱怎麼交差?”
“賀氏沒了理,底氣不足,現在只是觀望,想讓你我知難而退。不如讓兵士埋鍋造飯,伐木紮營,作出常駐此地不走的姿態。賀氏江左名門,終歸是要臉的,見咱們硬來着不走,肯定會派人出來商議。”
臨行的時候,胡謹囑咐過邱原,遇事多跟朱林商議。他爲人急躁,卻有個好處,那就是執行上司的命令不打折扣,強忍着怒氣,衝着賀氏的朱門吐了口吐沫,道:“名門?名門卻養出賀捷這種無父無君的禽獸?教子無方,還這麼不識好歹,呸!”
“司馬,說句在下的肺腑之言,賀氏如何,或者說賀氏將來如何,那是主上和大臣們考慮的事,咱們當務之急,要把賀捷帶走,還不能引起太大的衝突。”
邱原知道他說的有理,不甘心的望着堅若磐石的塢堡,咬着牙道:“好,聽你的,紮營!”
命令傳下去,衆兵士立刻開始忙碌起來,砍樹的砍樹,取水的取水,燒火的燒火,一時間煙塵滾滾,人馬嘈雜,大有將會稽山這方靜謐仙境變成菜市場的趨向。
果然不出朱林所料,沒過多久,塢堡大門吱呀呀打開,數十名奴僕婢女舉着幢麾、曲蓋、羽葆、鼓吹、團扇,聲勢浩大的成兩列走出。正中是一個大袖長衣的盛裝女子,長髮梳成驚鵠高髻,橫豎插着玳瑁、金銀、珠玉作成斧、鉞、戈等形狀的飾品,胸前彆着一朵綻開的鮮花,白玉爲底,珍珠爲蕊,金銀爲葉,奢華無比。身材修長,容顏甚美,行走時儀態萬千,使人不敢直視。
“這是……”
邱原眯着眼,被鋪天蓋地的旌旗晃花了視線。朱林雖然不認得來人,卻認得這一套儀仗,不敢仔細辨認,低聲道:“是山陰公主!”
“啊?”
邱原一震,忙骨碌滾下馬,躬身行禮,道:“臣,揚州司馬邱原,拜見山陰公主!”
山陰公主安玉秀,是安子道的十三女,嫁給賀氏的賀朝爲妻,據聞人品貴重,知書達理,跟名聲浪蕩的海鹽公主安玉儀完全是兩種人。
賀氏這些年來總共尚了三位公主,四公主已經病逝多年,六公主年過四十,垂垂老矣,近來住在金陵癡心念佛,早不過問世事。所以在衡陽王妃突然暴斃之後,皇帝又將受寵的十三公主嫁給了賀朝,仿諸侯王之禮賜羽葆、曲蓋、鼓吹、大路和甲卒等,以示籠絡和恩寵。
“邱司馬,你可知此地住着什麼人,竟敢擅自帶兵滋擾,難道不怕主上震怒,取了你的腦袋?”
安玉秀冷眉厲目,咄咄逼人,渾不似傳聞中嫺靜的性子。她是天潢貴胄,自幼遇到的人無不是畢恭畢敬,溫良恭儉,想來被邱原這個莽夫帶兵包圍府邸的行徑氣的不輕。
邱原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公主,我奉了胡長史的鈞令,前來捉拿人犯,國法爲先,不敢惜命!”
“人犯?哪裡來的人犯?”
“這……貴府可有叫賀捷的人?”
“有,他犯了什麼國法?”
“臣也不知詳情,公主若有疑慮,可向刺史府問詢。”
邱原雖然魯莽,卻也不傻,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字不說,反正他是奉命行事,一切責任自有上面的人頂着。
山陰公主莞爾一笑,頓時風清月明,她等的就是這句話,道:“邱司馬說的是!這樣吧,你們先退兵,等我跟八兄打過招呼,你再決定要不要來此地胡鬧!”
八兄?
邱原一時沒反應過來,揚州的案子,跟你八兄打什麼招呼?朱林站在他身後,壓低嗓音,道:“廬陵王!”
邱原猛然驚醒,廬陵王安休隆是當今的第八子,接替柳權出任揚州刺史。不過他遠在金陵,又因爲遷州治的緣故,並沒有真正接過刺史府的權力,揚州上下人等對這個新上司還沒有足夠的印象。
按程序而言,安玉秀找安休隆申訴,符合明面上的規定。但安休隆實際上只是掛名,具體事務由胡謹負責,真正掌權的人是皇帝,安玉秀或許不知道,或許知道,但不管怎樣,她這樣說話,起碼可以拖延時間,堵住邱原的嘴,解了眼前的危局。
“山陰公主算是皇室裡難得的聰明人!”
朱智站在不遠處的樹林中,望着代表皇家的曲蓋鼓吹,輕聲道:“邱原對付不了她!”
朱睿在他身後,冷笑道:“本朝公主多驕縱無恥,但凡有點風骨的世族,聽說尚公主皆避之不及,只有賀氏爲了求晉身榮寵,竟不顧清議,接連和皇室聯姻。如今大難臨頭,一羣八尺男兒躲在塢堡裡面,卻讓一女子出頭應對,賀倓好歹是一姓宗主,難道不怕貽笑天下嗎?”
“賀氏原先不過末等世族,全仰仗衣冠南渡時輔佐先皇有功,這才慢慢在江東立足。幾十年來家族中沒有出現允文允武的驚豔絕才,已經有逐漸沒落的趨勢,賀倓想要延續這份基業,聯姻是上上策,也是無奈之舉!”
這時從後軍跑過了一名朱氏的部曲,是朱林讓他來傳訊,複述了邱原和山陰公主的對話,朱睿佩服的道:“果然如四叔所料,邱原不是山陰公主的對手!”
朱智笑道:“阿睿,去請孟行春,皇帝的公主,當然要皇帝的人出面解決!”
孟行春當然來了山陰,明知公主住在賀氏的塢堡,他要是不來,才真的是蠢貨。聽完朱睿話,孟行春嘆了口氣,道:“回去告訴朱侍郎,此間事了,我要去富春住上十天半月,不吃的他家徒四壁,我絕不回吳縣!”
這既是玩笑,也是邀約,朱睿恭謹的道:“假佐若肯賞光,四叔必定掃榻以待!”
邱原不知該怎麼回話,安玉秀說的沒毛病,他勇於陷陣,卻無急智,一時無助的望向旁邊的朱林。朱林雖然腹中有應對的言語,可職下位卑,面對公主沒他說話的份。
“怎麼,邱司馬做不得主?那就請做主的人來,再跟我說話!”
安玉秀轉身欲走,身後傳來一人的聲音:“司隸府臥虎司假佐孟行春,參見公主殿下!”
安玉秀微微一震,停下來腳步,卻沒有即可轉身。臥虎司的大名,她在金陵時聽了太多,但比起其他兄弟姐妹,臥虎司對她而言,就是童年籠罩在頭上的陰影。
安玉秀的嫡親兄長就曾因爲在民間胡作非爲,激起滔天民憤,被司隸府偵知內情,報於安子道知道,於赤烏殿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生生鞭了三十下,打的皮開肉綻,傷到了肺腑,最後不到二十歲就因鞭傷復發鬱鬱而終。安子道事後有些後悔,故而對剛剛出生的安玉秀十分的寵愛,似乎在彌補喪兒之痛。
安玉秀長大後從母妃和下人口中知道了這件舊事,對司隸府的人談不上仇恨,甚至有些懼怕,幸好她持身清正,素有美譽,司隸府也查不到她的頭上,彼此沒有打過交道,一直相安無事。
“孟假佐,起來吧。刺史府辦案,你們司隸府也參與了不成?”
短暫的沉默,安玉秀轉過身,上下打量着孟行春,瞧他斯斯文文的模樣,更像是讀書人,而不像吃人的酷吏。
“回稟公主,此案因內情複雜,牽扯甚廣,且在揚州民怨極大,司隸府奉命協助刺史府徹查,凡涉案人等,不管是誰,一律嚴懲不貸!”
“奉命?奉誰的命?這是開國縣侯的府邸,也是我和駙馬的居所,就是你們司隸府的蕭校尉也未必敢放肆。你膽子不小,敢闖到此地抓人?”
孟行春走前幾步,身子彎曲的彷彿折斷了筋骨的筆桿,低聲說了三個字,道:“奉上諭!”
安玉秀赫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