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不知道什麼要讓冬至去調查那個和尚,當然不是因爲他長的俊秀。真說風姿,顧允絲毫不遜色,只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彷彿冥冥中有什麼神奇的東西在兩人之間發酵,吸引他去了解對方的虛實。
前世裡徐佑曾看過一本書,講的是人的磁場,就好像你總會在某個地方遇到或者聽別人口中存在一個跟自己長相很相似的人,磁場也是如此。有些人一見如故,就跟認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是磁場合得來,有些人從未謀面,可第一眼就視若仇讎,也是因爲磁場不對付。
先不說這個理論的正確與否,至少在這一刻,徐佑順從了心裡的想法,向和尚投去了好奇的一瞥。
“走,去四寶坊!”
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想要買到最好的筆,最好的紙,坐落在東市一處熱鬧地段的四寶坊就是錢塘城裡獨一無二的選擇。入了坊內,滿鼻的紙墨香,店主是個清瘦的老者,身材挺拔,年輕時應該是個美男子,聽了徐佑的來意,將店中各類名紙都拿了出來,有些徐佑認得,有些是歷史錯亂之後新出現的,他就不怎麼認得了,聽店主介紹道:“……左伯紙妍妙,白鹿紙瑩澤,古田紙堅緻,桑皮紙牢韌,半魚箋勁挺,藤紙有青有白,潢紙美且透,皆爲上品……”
他隨手取出一張左伯紙,取筆蘸飽墨,輕輕一點,墨跡聚而不散。徐佑讚道:“妍妙輝光,一點如漆,左伯紙採用砑平而造,名不虛傳。”
“郎君是行家!”
店主大爲驚訝,道:“許多士子只知挑貴的買,卻不懂得紙也是有性情的。有的溫和,有的性燥,溫和適於墨染,燥烈適於疾書,比如左伯紙,有壽、繁、古、韌四大性情,不同凡俗,是我最鍾愛的紙品!”笑着又取了一張潔白如霜雪的紙,執筆寫了一個“魚”字,橫豎之間,鋒芒暗斂,雖然不算極好,但一看就知在書法上下過苦功。
“郎君再看這張半魚箋,覺得如何?”
細膩、勻密、色澤鮮明飽滿不失真,對着日光看不到清晰的紋路,不知加了什麼紙藥,或者填了膠料。徐佑聽的真切,道:“半魚箋?跟平常八行書用的魚箋有什麼區別嗎?”詹文君臨別時託冬至帶給他的書信,用的就是魚箋,這種紙柔軟光滑,如處子肌膚,所以常被楚國的女郎們用作傾訴衷腸的必備之物。
“這是宮中陸掌使用寒冬薄冰敲碎之後,借用益州魚箋的製法,加以技藝上的改進造成的新紙,月前才從金陵那邊流傳到揚州來,不日就風行四郡,爲文士所追捧。陸掌使小字半魚,故而人稱半魚箋,市井間也叫碎冰紙!”
陸掌使?
徐佑記起來,曾在袁氏的府邸見過內府掌書使陸令姿臨摹的《賀捷表》,此女被名僧曇千稱爲“韻外生韻,香外生香”,跟瑩心炫目的袁青杞齊名。
“原來是陸半魚親制的紙,那倒要多買一些。秋分,將左伯、藤、潢,還有半魚,這四種紙各取五百張。”徐佑跟店主吹的不亦樂乎,其實對這些紙都不是很滿意,比如左伯紙,還是舊工藝,以破布、樹皮和破舊漁網爲原材料,耗時漫長,程序繁瑣,且造左伯紙最好的名家都在青州,錢塘這裡的水平要差的遠呢。
店主命下人陪同秋分去取紙,別處一張紙根據青白大小不同,三到五文錢,四寶坊的紙最便宜的十二文一張,貴的要十八文到二十五文錢,算的上騰貴!他也看出徐佑是真的大行家,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斟酌一二,道:“其實錢塘最好的紙是由禾紙,我這間四寶坊能夠做足二十年生意,原先靠的是起家早,信譽好,可這兩年面對越來越多的同行保持聲名不墜,靠的就是由禾紙。只不過郎君來的不巧,最後幾匹由禾紙被一位熟客買了,現下店裡再無由禾紙可賣。”
“由禾?”
“是,三吳的藤紙天下知名,人皆道會稽郡剡溪藤最爲名貴,卻不知吳郡也有由禾藤。”
徐佑聽過由拳的名字,也就是日後的嘉興,卻沒聽過由禾。不過既然是吳郡的地方,發現了適合造紙的野藤並不讓人驚訝。
“由禾山深處多野藤,用來造紙爲上上品。山腳下是由禾村,村中有一紙匠,名叫方亢,由禾紙就是他造出來的。”
“哦,這位方匠人在何處謀生?”
“之前在老朽的坊中做事,不過……”
徐佑見他爲難,誠懇的道:“店家請直言無妨,在下只是想尋幾匹好紙,並不想打聽貴坊的密事!”
店主苦笑道:“也不算什麼密事了……看到街道對面的那間鋪子了嗎?”
徐佑來的時候就看到對面的臨街商鋪正在裝潢,大大的牌匾還沒有掛上去,聞言和店主一同走到門口,看到匾額上寫着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聚寶齋!
“我叫四寶,他就叫聚寶,薈聚天下文房至寶,口氣大的很吶!”
徐佑明白過來,原來是競爭對手要打擂臺,笑道;“不礙事,店家做了二十多年,老主顧衆多,未必就敗了去。”
店主嘆了口氣,有些落寞的道:“我老了……況且也沒人家那麼多的錢財,他出了兩倍的價錢僱走了坊裡所有手藝好的匠人和機靈能幹的侍者,要不然今天郎君來坊裡,咱們也是見不到面的。”
徐佑前世裡見慣了商業競爭,互相挖人的伎倆屬於最基本的操作範疇,但那可是幾千年後的商業模式,誰曾想在這個時代就已經有人通過加薪挖人來打擊對手了?
古人雖有奸商,但大多還是要臉面的,畢竟沒有那麼多的流動人口,做的都是熟人生意,需要靠口碑取勝,不講誠信,不擇手段的商戶蹦躂不了幾天。
“貨殖雖是逐利的行當,可也要講究仁義道德,對方這麼做,就不怕受人指責嗎?”
店主又嘆了口氣,道:“聚寶齋的主人叫劉彖,原是我的鄰居。他的父親劉正陽是我好友,早年曾一起遊學四方,尋訪名師,交情頗厚。不料在一次山林賞玩時劉正陽失足滾下山崖,連屍骨都沒有找到,留下孤兒寡母,致使家道中落。劉彖後來不知從誰的口中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我覬覦其父隨身攜帶的金銀,暗地謀財害命,從此就結了仇。”
徐佑只是聽,並不發表議論,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眼見未必是實,耳聽也未必是真,人心反覆,最難捉摸,這個店家或許是被冤枉的,也或許真的害死了劉正陽,都在兩可之間。
不過,這件事跟他沒有關係,姑妄聽之。店主繼續說道:“劉彖長大後先是跟那些遊俠兒廝混,後來不知得罪了誰,被逐出了錢塘縣,流落到廣州去了。”他搖了搖頭,似乎有什麼內情不方便透露,道:“也不曉得做了什麼營生,竟然在三五年內積蓄了一大筆錢財,回錢塘那日足足載了三船的米糧,轉手就賺了幾萬錢。後來的事你們也看到了,他買下對面的商鋪,改成聚寶齋,將我的人全都僱走,只留下四寶坊一個空名號而已……我知道,他是要報仇了……”
“鐺鐺!大雪封門,奉上令,今日東市將於半個時辰後閉市,望週轉鹹知,早作行程!”街道上幾名門卒敲着銅鑼,高聲宣讀:“……望週轉鹹知,早作行程!”。
店家驟然從一個人的喃喃自語中清醒過來,略顯尷尬的望着徐佑,道:“老朽昏聵,對郎君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對了,剛纔提到的方亢,他對我有義,不願去聚寶齋做事,可又被劉彖請了遊俠兒威逼,所以乾脆辭了工,回由禾村去了。郎君若是能找到他,讓他爲你造幾匹由禾紙,比起今日這些,都要好用的緊!”
“謝過店家!”
問明瞭方亢的住址,離錢塘城往西北三四十里,徐佑趁着興起,道:“閒來無事,你們想不想踏雪尋梅?”
何濡笑道:“既然七郎有興致,敢不從命?不過這可不是踏雪尋梅,而是踏雪尋方亢!”
秋分和冬至齊齊叫好,她們少女心性,悶在家裡着實無趣,若能趁着雪景出去遊玩,何樂而不爲?履霜無可無不可,要她選擇,寧可就着雪,坐在溫暖的房中讀書撫琴,不過她是玲瓏剔透的心,不會因爲自己掃了大家的興,自然跟着答應。
左彣老成一些,考慮比較周到,道:“現在路上積雪不深,趕往由禾村不難,但無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要是滯留途中,夜間冰寒,恐她們三個小娘的身體承受不起。”
“實在趕不回來,就在由禾村借宿一晚,明日再動身不遲!”徐佑打定主意,命左彣找一車行租了兩輛牛車,一行人冒着雪出了城,迤邐往由禾村駛去
一路顛簸,兩輪牛車乘坐起來實在不夠舒服,徐佑心中有了計較,不過沒有對何濡他們說。關於牛車的技術改良並不是難事,他在後世裡研究過這方面的知識,難的是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才方便去做這件事。
沿途談天說地,賦詩唱曲,徐佑和何濡都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達人,跟他們在一起就是待上三五日什麼都不做,也不會感到無聊。四十餘里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太近,加上雪路不好行進,一直到了未時末才抵達由禾村。
天寒地凍,村裡沒什麼人在外面走動,履霜敲開一家農戶的大門,村民十分熱情,引着徐佑等人直接去了方亢的家。方亢約有三十多歲,長年勞作,臉上刻着深深的褶皺,身形也微微佝僂,一雙手青筋暴起,枯瘦如柴。揚州號稱魚米之鄉,富饒繁華,可底下的老百姓依然身受生活的折磨,固然餓不死,卻也未必活的多麼幸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亢先是緊張,生怕又是那些遊俠兒追來逼迫於他,聽徐佑道了來意,這才鬆了口氣,迎着衆人進屋。屋內擺設陳陋,都是些尋常家用的器物,地上擺放着兩張髒兮兮的胡凳,徐佑沒有絲毫嫌棄,掀起袍襟坐下,笑道:“先生也請入座!”
方亢從出生到現在,沒聽人叫過他先生,侷促不安的道:“郎君說笑了,小老兒算什麼先生,那是秀才們才當得起的。”
徐佑卻沒有一點說笑的意思,道:“先生能人所不能,另闢蹊徑,在剡溪紙之外再造由禾紙,那些只知玩弄嘴皮子的秀才們如何比得上?當得起的!”
方亢深感惶恐,支支吾吾的不知該如何回話。他做慣了人下之人,被人指使呼喝都覺得正常,,可受到如此尊重,反倒渾身不對勁。
還是左彣瞭解他們這些人的心態,扯了幾句家常,又問了今年的莊稼收成,三言兩語聊下來,方亢放鬆了不少,道:“……村裡人因我吃飯時喜歡佐幾滴薑汁,都喊我老薑,郎君若是不嫌,叫我方老薑就行了!”
“也好!”
徐佑不難爲他,道:“老薑,你爲什麼不去聚寶齋做事呢?”
“唉,老掌櫃對我不薄啊,我雖然沒讀過書,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也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負義。聚寶齋的劉彖是老掌櫃從小看着長大的,他那時家中無隔夜糧,要不是老掌櫃時不時的接濟,恐怕早餓死了,現在倒好,剛發了財就要找老掌櫃的麻煩。”
“聽掌櫃的說,你跟他也不過這兩三年的光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方亢愣了愣,道:“老掌櫃說的,總不會有假吧?”
偏聽偏信,是很多人的壞習慣,徐佑無意糾正他,也知道糾正不了,笑道:“對,不會有假。”
“是啊,老掌櫃多心慈的人,怎麼會殺了劉正陽?那都是別人瞎說的,做不得真。”方亢發自內心的感激道:“當初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笑我得了失心瘋,這纔想把後山那些連燒材都嫌無用的黑山藤變成紙。只有老掌櫃支持我,相信我,給了我機會,這份恩情我就是死了也還不盡!”
徐佑好奇的就是這一點,道:“老薑,當初你怎麼想到用黑山藤造紙的?”
“造藤紙需要野藤的莖下嫩皮,而且必須是綠嫩新發的枝條,老的莖皮不能用,所以耗費巨大,一般的野藤造不了幾張紙就被砍的斷絕。只有剡溪的紫藤,莖下嫩皮佔了整隻枝條的十之四五,最受造紙坊的喜愛,慢慢的讓大家誤以爲只有剡溪紫藤可以造紙,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說起專業性的問題,方亢彷彿換了一個人,黝黑乾瘦的臉上發着光,充滿了自信,道:“至於黑藤,也有人試過,但木椎椎治出來的漿水不夠純淨,抄造出來的紙張算不上潔白,紋理粗厚,於是就被棄用了。殊不知在抄造之前,往紙漿里加入幾種紙藥,黑藤紙絕不亞於紫藤紙,甚至更好!”
徐佑對這段時期的造紙術所知頗多,大都以麻、樹皮和藤皮三種,但藤紙確實如方亢所說,由於原材料的問題,產量一直上不去。最出名的軼事,莫過於謝安曾向王羲之求藤紙,王羲之號書聖,家中存紙最多,謝安練書法沒了紙,也沒地方買,只有找王羲之求助。王羲之也沒掉鏈子,一口氣給了謝安九萬張藤紙,按照當時的物價,大概有二百多萬錢,這交情很過得去了!
而方亢所謂的紙藥,最早出現的記載是南宋時的《癸巳雜識》,“凡撩紙,必用黃蜀葵梗葉新搗,方可以撩,無則佔粘不可以揭。如無黃葵,則用楊桃藤、槿葉、野葡萄皆可,但取其不粘也。”黃蜀葵梗葉汁就是紙藥,但紙藥的作用並不僅僅用於撩紙,還可以調節濾水、改善上簾、使紙張纖維均勻、提高成紙率等等,也就是說,但凡手工造紙,紙藥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也是這個時代的匠人們賴以謀生的最大的依仗,誰掌握了紙藥的添加方法,就獨家掌握了某種紙的造法。
由禾紙,就是方亢的獨家秘方!
“你用的青桐梗汁,還是羊桃藤汁?”徐佑突然問道。
“啊?我,我用的羊……不,不可能,這個東西我連老掌櫃都沒告訴,你,你怎麼知道的?”方亢猛然捂住嘴,望着徐佑如同鬼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生性純樸,沒經過多少世事,所以被徐佑一詐,就詐出了真話。
其實也不算使詐,製作藤紙多用的這兩種紙藥,後世記載的甚爲詳盡。六朝時除了剡溪的紫藤外,還有雞血藤,南蛇藤,青藤,黑藤都可以造紙,所用的紙藥無非青桐梗汁和羊桃藤汁兩種而已。方亢或許還用其他的藥讓黑藤紙的紙品更勝紫藤紙,但萬變不離其宗,最根本和主要的,定是兩者之一。
“你不用怕,黑藤紙屬於你所有,我不會用,也不會告訴別人!”徐佑先給他吃了一個定心丸,道:“我今日來,是想請你出山,爲我造紙。當然,造的既不是麻紙,也不是藤紙,而是竹紙!”
“竹紙?”方亢如聽天書,渾然不信,道:“竹子硬而無皮,怎麼可能造的出紙來?”
“蔡侯紙之前,誰想麻可成紙?剡藤之前,誰想藤皮可成紙?”徐佑笑道:“我信你的爲人,可以先告訴你竹紙的造法,共有五步,斬竹漂塘、煮楻足火、蕩料入簾、覆簾壓紙、透火焙乾。”
其他至於抄紙器、紙面處理技術,以及最重要的,也是超出當時人們認知的染色工藝,紙張的生、熟之別等等,徐佑淺嘗輒止,挑了幾樣隨口一說,竟讓方亢聽的如癡如醉,幾乎將他視爲蔡倫、左伯那樣開創出造紙術的一代宗師級的人物,差點跪下了頂禮膜拜。
“你在村子度日苦寒,隨我到城裡去,月俸一千文,逢年過節另有賜予,可好?”
方亢幾乎沒有猶豫就應諾了徐佑的邀請,他跟着四寶坊的店家做了三年紙匠,也有點不太適應村子裡的生活了。
“郎君,我還有一個女兒,年方十六,沒有嫁人,不知能不能隨着同去?正好在郎君府上做個粗使丫頭,不要俸錢,只要管口飯吃,有衣穿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