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的身體狀況,何濡和左彣都不知曉,他們還以爲只不過是舊傷未愈,將養段時日就會恢復原狀,誰也沒想到徐佑體內潛伏着一道陰冷歹毒的暗勁,不僅讓他武功盡失,且很有可能命不久矣。加之數次跟李易鳳的接觸,左彣都在遠處警戒,所以也不知道定金丹的存在,更別說一直在明玉山不曾離開的何濡。
此時問起,徐佑斟酌一二,還是決定向何濡坦誠相告。兩人如今也算是相得無間,何濡想做什麼,他一清二楚,血海深仇得報之前,兩人不會成爲敵人,告知他箇中內情不會影響己身的安全。
徐佑說了前因,道:“我這條命本就是從屍山血海中撿回來的,能活一日是一日,並不要緊。之前之所以沒有跟你明言,是因爲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溫如泉曾說過我可以痊癒,但李易鳳卻認爲藏有風險,或許將來某一日會突然發作,嚴重時危及性命。畢竟他也不能那麼肯定,我就沒有當真。”
何濡這些年遊歷天下,見聞和經歷都無人可及,養的一手鎮定功夫,聞聽徐佑這番話,絲毫沒有動色,道:“溫如泉聖手之名,天下鹹知,他金口玉斷說你無恙,必定會無恙。至於李易鳳,不過師從李長風學過幾天醫術,畫些符水矇蔽愚民罷了,危言聳聽,做不得數!”
徐佑苦笑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李長風著《論病》六卷、《脈訣》十二卷,醫術如何,遍佈益州的生祠已經說明了一切。李易鳳從小就陪侍左右,耳濡目染,沒學到李長風八成,也有五成的功力了,他擔心我的病,甚至不惜日夜兼程,從鶴鳴山求來三顆定金丹,想來不會是危言聳聽的無稽之談。”
李長風靠着精湛的醫術,牢牢坐穩天師道七大祭酒的寶座,在民間聲譽之隆,幾乎連孫冠都不能比,尤其著書立說,以《論病》和《脈訣》兩本醫書被稱爲張仲景《傷寒雜病論》之後最具有創造性理論的醫學論著。若說溫如泉可以救活人,李長風卻可以救死人,兩者至少是伯仲之間!
何濡搖搖頭道:“我觀七郎面相,絕不是早夭之人,就算李易鳳所言非虛,你現在身染某種疑痾,也定會逢凶化吉,安然無恙。”
他沉思了會,毅然道:“定金丹委實太重要了,至少可以救你三次危難……七郎,風虎的病不是急症,他內力深厚,還能維持一些時日,定金丹先不要用,多找些名醫來問診,說不定有誰就能解了他的毒性。”
徐佑的眼眸亮若晨星,凝視着何濡,道:“其翼,若是你受傷,我同樣會用定金丹來救你。風虎跟我有同生共死之義,亦有約爲兄弟之諾,能救他性命,別說一顆定金丹,就是三顆全都拿去,又值得什麼!”
何濡起身,鄭重其事的整理好衣飾,然後雙手交疊跪地,正色道:“七郎,人生而有貴賤,你爲主,我等爲僕從,比之自當以主爲先。我生平不曾有過朋友,但跟風虎這些時日相處,已然將他視爲知交,若能救其性命,豈會吝嗇一顆定金丹?只是定金丹世存不過十餘顆,用了一顆,便少上一顆,真到了你內傷發作的時候,少了這顆定金丹,或許就會丟了性命。你若不在,萬事休矣,我等就是活着,又有何用?風虎如是,我也如是,日後若遇到險處,寧可一死,也不能用定金丹吊命!”
“天地衆生如一,所謂貴賤,只是世人眼中的貴賤而已。其翼,你學究天人,這一點見識,卻連天師道也不如了。”徐佑沒有扶他,嘆了口氣,道:“事有輕重緩急,定金丹又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先救了風虎的性命,日後若我真的需要,再去鶴鳴山求李長風賜藥好了……”
“七郎,你以爲定金丹是泥沙瓦礫,俯拾皆是嗎?李長風不過煉製了十餘顆,此次給你三顆,已是天大的恩惠,豈肯再行賜予?”
徐佑微微笑道:“若論學問,我不如你,可說起做生意,你卻不如我了。天師道歸根結底,也是聚斂錢財的教派,定金丹是李長風壓箱底的本事,豈會真的只有十餘顆?你知否定金丹傳了多少年了?”
“十餘年總是有的……我在魏國時已經聽聞過定金丹的大名。”
“那就是了,這麼些年,每年煉製幾爐,廢的再多,百餘顆的存貨總是有的。不然遇到惹不起的貴人們來求藥,卻翻箱底拿不出來,天師道的門楣,孫冠的臉面往哪裡擱?況且,我雖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也知道,若真的存世只有十餘顆,僅僅憑我徐氏過往的情面,求不來這十之二三。”
何濡啞口無言,仔細想想,徐佑說的很有道理,無商不奸,李長風雖然懸壺濟世,但也是天師道的大祭酒,只看這次杜靜之在揚州掀起的血雨腥風,就知道錢財對於天師道有多麼重要,不能爲天師賺錢的人,也坐不穩大祭酒的寶座。所以對外傳言僅有十餘顆的定金丹,極可能是爲了坐地起價,賣一個好價錢而已。
既然如此,何濡也沒了阻止的理由,和徐佑一道去廂房看望左彣。履霜開的門,臉有憂色,徐佑以目示意,履霜低聲道:“比昨日更重了,口已不能言……”
徐佑心中一沉,昨日來時還能說話,沒想到今天就失了語,走到近前,秋分正端着碗,送左彣服藥。他面如金紙,氣喘如絲,虎目緊閉,所幸牙關還能開合,意識尚算清醒,知道盡力服藥,只不過舌尖痠麻,喝進去的藥,有一半都流了出來。
徐佑聽那些來問診的大夫說過,左彣中的毒似乎可以麻痹神經系統,五感五識會逐漸的消失,全身不能動,直到蔓延到大腦,然後死去,可謂惡毒的很。
秋分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着徐佑已是淚流滿面。自從晉陵開始,左彣和她朝夕相處,敦厚以待,照顧有加,彼此間情同兄妹,目睹此情此景,豈能把持的住?
徐佑輕輕撫摸她的髮髻,柔聲道:“別哭,我已經找到救風虎的藥物了。”
“啊?”
秋分和履霜同時狂喜,徐佑來不及解釋太多,按照何濡的指導,讓秋分用樟樹葉煎水冷卻後,化開定金丹,分三次送左彣服下。
當夜,左彣嘔黑血不止,到了翌日清晨,臉色終於恢復了正常,雖然慘白,但不再是金紙般的模樣,可以低聲說話。徐佑連定金丹都用了,自也捨得用老蔘湯給他補血氣,又過了三五日,終於排盡餘毒,可以下地走動,性命算是保住了。
“鬼門關走一遭,有什麼感受?”
這日陽光正盛,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徐佑和左彣坐在廊下,任由溫暖的光線在身上游移,說不出的愜意和自在。左彣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咳嗽了一聲,道:“我從軍多年,鬼門關走了不止這一遭,只是往日那些都是刀劍上的殺機,生死一瞬,躲過去也就過去了。可此次卻是一動不能動,腦袋裡什麼都清楚,可只能靜靜的等待死亡,那種感覺,說實話,這輩子我都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
徐佑哈哈大笑,道:“禍兮福所倚,此次大難不死,風虎必有後福。”
“要不是郎君用了定金丹……”
“好了,不要提了,跟你比起來,定金丹算不得貴重!”徐佑皺着眉道:“都是其翼這個大嘴巴,我叮囑過他不許告訴你,還是不聽吩咐。”
何濡所處的位置不同,對他而言,徐佑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無論與公與私,都要告訴左彣知道。收買人心也好,示下以恩也罷,徐佑不願意,或者不方便去做的事,他都責無旁貸。用了一顆定金丹,固然可惜,但要因此讓左彣肝腦塗地,也算用的有些價值。
“這個不怪何郎君,是我一定要問的!”左彣虎目涌動着難以言表的感激,道:“定金丹是郎君保命之藥,李靈官不知非了多少心血才送給郎君,卻不料浪費在我身上……”
“區區定金丹,不必放在心上。老天爺真要收了我的命去,就是再多的定金丹,也無濟於事!”徐佑寬慰了兩句,正在這時,看到萬棋走了進來,立刻迎了過去,道:“不是說後日纔到錢塘嗎?怎麼提前回來了?”
“夫人和郎主還在船上,我中途換乘快馬,先行回來跟郎君通報消息。”
徐佑知道詹文君肯定有事要告訴自己,見萬棋風塵僕僕,連脣瓣都起了裂痕,忙喚來秋分照顧左彣,和萬棋到房中說話。
“先喝杯茶,潤潤嗓子。”
徐佑親手給萬棋倒了杯茶水,看着她一飲而盡,滴落的茶水沾溼了衣襟,笑道:“慢點,別嗆到。”
萬棋性子高冷,從不曾在男子面前這般隨性,只不過面對徐佑時,一切都有了變化,彷彿做什麼都理所當然,不必考慮會不會失儀,會不會露醜,會不會引得他人不快。無論怎樣,徐佑永遠是溫潤如玉的樣子,微微而笑,柔和的讓人想就此依靠在身上,不曾離去。
注:《論病》和《脈訣》是晉代太醫王叔和的著作,此人收集古書,將張仲景遺失的《傷寒雜病論》整理成《傷寒論》,功不可沒。書中嫁接到李長風身上,達者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