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沾染了血跡,可是與人動手了嗎?”
徐佑見萬棋站在身側,一時沒有離開的意思,笑着問道。
“是!”
萬棋應了聲,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佑瞧她神色,還當問了不該問的話,道:“若是不方便講,不講也罷。”
萬棋螓首微搖,眼瞼輕輕的垂下,道:“沒什麼不方便的,只是我在想,該怎麼向郎君說起……”
徐佑頓時明白過來,這個女娘的性子比較冷清,恐怕日常中也很少跟陌生男子交談,所以急切之間,難以清晰明白的組織起語言來。
她頓了半響,道:“我昨夜奉了夫人的命令,到錢塘縣外西郊荒野的一處廢宅裡救了一個人,看守的人裡有兩個高手,所以受了點輕傷……”
“救人?”徐佑奇道:“你是夫人的貼身侍衛,什麼人竟勞駕你親自出手?”
“那人喚作詹雲,小字阿客,是夫人的堂弟,也是七公的獨生子。七公德高望重,在詹氏很受尊重,所以他的態度對詹珽至關重要。”
徐佑立刻明白,原來詹珽爲了投靠天師道,竟然連這種毒計都使的出來,真是人神共憤。他輕聲嘆了口氣,道:“夫人想必傷透了心……”
萬棋望着徐佑的側臉,疑惑道:“夫人有什麼好傷心的?詹珽背叛家族,按照家法處置了便是。”
“這話原本不錯,只不過人生而有情,刑法嚴峻,只是立規矩,可人心中的情意,卻不是說處置,就能處置的。她跟詹珽幼小結伴,朝夕相處十數年,就是阿貓阿狗也生出幾分不捨,卻鬧到了今日這般田地,豈能不觸景傷情?”
萬棋愣了好久,清明的眸光不染塵埃,道:“是,就如同郎君講的故事裡那樣,連只白蛇都懂得知恩圖報,何況是人呢?”
徐佑負手而立,山風吹過衣襟,帶來幾分透骨的寒,道:“但願夫人顧全大局,不要爲親情所困,被那位無屈郎君鑽了空子!”
“這點請郎君放心,我見夫人殺伐決斷,對詹珽已無一絲憐憫,必定不會誤事……”
“夫人心志堅毅,顧大義而棄小情,佑所不及。”
徐佑讚了一句,轉過頭道:“你既然辦妥了事,怎麼不去至賓樓陪着,卻獨自迴轉山中?莫非……”
他話到口邊,卻收了回去。萬棋性子清冷,一般別說跟男人閒聊,就是面對面坐着,也可以一言不發,更別提會對某個話題產生好奇心。但徐佑似乎有種奇妙的特質,言談舉止,如沐春風,讓人不知不覺的放鬆警惕,破天荒的追問了一句:“莫非什麼?”
徐佑乾咳一聲,道:“沒什麼。”
萬棋看他神色尷尬,竟起了一絲促狹心,冷冷的目光望着徐佑,道:“郎君有什麼不可對人言?”
徐佑一聽,不說還不行,解釋道:“我本想開個玩笑,說你莫非是爲了趕回來聽白蛇傳。可也自知你不是這樣不明輕重之人,貿然說笑顯得唐突,所以……”
萬棋板着臉道:“郎君說錯了,我正是爲了回來聽白蛇傳,所以才如此不知輕重。”
“啊?”
徐佑一臉錯愕,呆傻的樣子跟平日完全不同。萬棋的脣角溢出一絲淡若春蘭的笑意,轉瞬間又消失不見。
可就這白駒過隙的一瞬,已經讓整個山間的寒意去除了少許!
萬棋垂下頭,似乎不願跟徐佑對視,道:“夫人有過交代,一旦救出阿客,派人去至賓樓通稟即可。郎君身邊雖說有左郎君,但多一個人,總歸要安全些。”
徐佑是聰明人,知道詹文君之所以急切讓萬棋回山,一是不放心自己,二來,卻是不放心那條藏在山中的白蛇。
“勞煩夫人掛記。”徐佑嘆道:“我只是有點擔心……若撕破了臉皮,沒有你在,夫人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郎君謬讚了,婢子這點本事,實在不值一提。”萬棋恢復了清冷的模樣,道:“郎君或許不知,朱睿朱郎君號稱武癡,有他在,夫人斷斷不會有事!”
當顧允的牛車出現在長街口時,至賓樓的門外喧囂依舊,主薄鮑熙遣人去打聽了一下,掀開牛車的幕簾,低聲稟明瞭原委。
“錢塘湖多少逆旅,還怕沒了住店的地方?去,派人找其他逆旅的店家來,吩咐他們一炷香內安頓好這些商人,不得再聚衆鬧事,違者立辦。”
顧允此來不欲聲張,自行下了牛車,矗立道左,靜觀天上雲捲雲舒,心裡卻在琢磨着關於遷想妙得的種種。
那日徐佑跟他一番細論,已經推開了屏蔽在眼前的一道門,可踏進門內,又能走的多遠,卻要看他自身的靈氣和悟性。所以這幾日處了上堂理事,其餘時光,全都像此刻一般,癡癡的冥想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鮑熙走到身後,道:“衆人已經散了,明府要不要現在過去?”
他雖然跟隨顧允的父親多年,資歷猶深,但既然入了顧允的門牆,就沒道理再倚老賣老,所以開口閉口,尊稱明府,這是安身之道。
“丹崖先生,你覺得我該去嗎?”
鮑熙笑了笑,道:“若依我的意思,不去也罷。”
“哦,怎麼說?”
鮑熙道:“此次天師道突然動手,背後又有刺史府暗中扶持,牽扯到了朝堂和地方,所謀爲何,一時還瞧的不太明白。明府剛剛入仕,不知這淌渾水的深淺,正該高臥錦榻,靜觀其變,等閒不必親自下場。”
顧允那婦人一般的容顏倒映着紅日的餘暉,晶瑩剔透的肌膚讓人忍不住失神,笑道:“我本也作此打算,但詹文君將具狀遞到了縣衙,無論於私於公,都無法佯裝不知。再者,”他的目光停留在至賓樓的檐角上,道:“朱子愚都來了,我豈能避而不見?”
關於顧允與朱睿的心結,鮑熙略知一二,但他知道分寸,自然不會主動提起,道:“吳郡四姓一家,朱郎君既然來了錢塘,必定會與明府謀面,倒不急於一時。”
顧允搖搖頭道:“朱氏肯派人來錢塘,說明已經決定站在詹文君這一邊,此事緩不得。”
“明府是怕朱睿不知分寸,將事情鬧的不可收拾?他雖然癡迷武道,但也不是蠢人,應該不會太過火纔是。”
顧允苦笑道:“丹崖先生這些年常在東陽,對吳郡不甚了了,要是朱氏派了別人,倒也無妨。偏偏來的是朱子愚,他……他一言不合,可是會取人性命的……”
至賓樓內依然是劍拔弩張的氣氛,聽到顧允要來,李易鳳反沒了話,而一直沒說話的席元達卻站到了臺前,目光直直的盯着詹文君,似乎一條毒蛇想要擇機而噬,道:“郭夫人,今日議事,爲的是詹氏的家事,你卻將官府牽連進來,是何居心?”
“家事?”詹文君看也不看席元達,淡淡的道:“若是家事,你一個外人,有什麼資格列席?”
席元達這點城府還是有的,並不羞惱,目光下移,停留在胸前那一處高聳曼妙的山丘之上,若有所指的道:“今日外人,說不定明日就成了家人,世事無絕對,夫人切莫說的太早了。”
詹文君身爲女子,觸感何等敏銳,哪還不知席元達在猥褻自己,但她四面處敵,若是不能保持冷靜,一着不慎,就要滿盤皆輸,所以再怎麼被人羞辱,也只能忍下來。
更何況,誰知席元達是不是故意藉此來挑動自己的的怒火,要將事態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憑你一個被棄荒山的醜狗?也配跟我文君阿姊說話?”
渾似炸雷響起在耳邊,房內唯一一個沒有說過話的人緩緩站了起來,鐵塔般的身材傲視羣雄,,四四方方的國字臉,面目如同斧鑿刀刻,充滿了西方胡人纔有的棱角分明。
他坐在詹文君這一側的最下首,從入門後就一直閉目養神,彷彿睡着了一樣,任衆人吵作一團,他混若不覺。
詹珽等人不知他的身份啊,只當是詹文君帶來的侍衛,也沒放在心上。不過李易鳳和席元達卻是知道的,雖然同詹文君脣槍舌劍,但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個大漢身上。
“荒山醜狗?”
席元達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上的精緻雕刻,喃喃道:“上一個這般說話的人,我想想啊,他去哪裡了?哦,對了,被我斬了四肢,在傷口灌了蜜糖,然後埋在土中,被蟲蟻叮咬了七日七夜,最後哀嚎而死。”
他來到朱睿身前丈許站定,眼中的怨毒和戾氣,幾乎能將整個房間變作人間地獄,一字字道:“朱睿,你想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