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書畫店裡的喬曼感到驚訝,憲兵隊裡的藤田同樣感到驚訝,不過讓他驚訝的不是樑丹的書法而是龜尾的態度。
從來同昌的第一天起,藤田就知道龜尾對自己有些成見,這種成見並不是針對藤田本人,而是一個新階勢力對老牌貴族的成見。
如果沒有這戰場爭的話,龜尾現在仍然是下山縣的一名農民,或許他會象他父親那樣,到死都沒見過京都是什麼樣子,更不要說還能有機會來到中國。
而如果沒有這戰場爭的話,藤田現在應該還在陸軍本部下設在神奈川縣的招募處做一名無所事事的武官,藉着祖上的往夕的榮耀渾渾噩噩到死。因爲藤田世家在幕府時代就已經顯赫一時,雖然現在已經沒落,但瘦死的駱駝終於比馬大。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的話,在日本的街道上藤田與龜尾相遇的時候,龜尾要跪倒在路邊等着藤田的先行,而藤田只需要在鼻孔裡“哼”一聲就可以,或者,他可能“哼”一聲都不必。
但如果永遠是如果,戰爭不可避免的暴發了,龜尾帶着下山縣三十農民兵參軍之後,以其農民獨有的刻苦精神居然獲得了貴族身份,並且成爲了一名中隊長。與此同時,龜尾也不可避免的參與了軍部中新老貴族的對抗,對抗的結果就是龜尾永遠的、刻骨的、打心裡底開始憎惡這些當初曾經騎在他們頭頂上的蛀蟲。
當聽說同昌憲兵隊的隊長是一個沒落貴族的後代,龜尾曾經給軍部寫過一封措辭激烈的反對信,但軍部似乎更注重於新老貴族的統一融合,仍然堅持將藤田派到了同昌。所以,龜尾不得不每天面對着藤田那張刀條子臉,和他陰不陰陽不陽的笑容。
自從進階爲貴族之後,龜尾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他的仁中胡反覆修剪,而做爲貴族後代的藤田則不需要留仁中胡。所以看着龜尾那個認真的樣子,藤田覺得有些好笑,有的時候他也在想,自己的祖先剛剛獲得貴族稱號的時候,是不是也象龜尾樣愛惜鼻子下面的那一撇鬍子?
藤田知道龜尾不喜歡他,當然他也不喜歡龜尾,但爲一個混跡軍部多年的下級武官,藤田卻知道怎樣不與龜尾鬧矛盾。不管怎麼說,龜尾纔是同昌的軍事主官,而他只是個憲兵隊的隊長罷了。
所以,做爲憲兵隊隊長的藤田,從來不去做任何軍紀糾查的事情,雖然那根本就是他份內的工作。他非常瞭解,象龜尾這樣的人對部下的要求會極其嚴格,哪怕最挑剔的憲兵也不可能在龜尾的中隊裡找到一丁點瑕疵。
對於藤田而言,他也樂得如此,他更希望將精力集中在情報工作上。但是讓藤田感到意外的是,龜尾似乎對於藤田的情報工作也並不看好,或者說並不領情。
在半拉山之戰以前,藤田就婉轉的勸告龜尾,不要小看那些當地的鬍子。以重武器開路,雷霆萬鈞之下,數十門大炮必讓劉龍臺一帶化爲焦土。可龜尾根本不聽他,坐在城裡,當藤田聽說龜尾居然派出馬隊去迎戰鬍子的馬隊時,藤田就知道龜尾必敗,這種武士道精神入腦的軍事主官如果沒有一兩次血的教訓的話,他們永遠不會明白什麼纔是真正的戰場,他們永遠不能學會戰爭是不擇手段這名話的含義的。
但讓藤田奇怪的是,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龜尾仍然不聽藤田的勸告,把藤田的苦口良言當成耳旁風。在第三次勸說無效之後,藤田果斷的放棄了龜尾,並且極少與龜尾碰面,他也終於知道象龜尾這種新階貴族與他這種老牌貴族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哪怕他已經一再忍讓。
所以無論是憲兵隊的憲兵還是日軍中隊的鬼子兵,以至於李西侯、鄭森之流都知道,藤田與龜尾似乎不和,但卻奇怪的發現兩個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太君卻不吵架。
但今天不同,今天藤田真的有點忍不住了,看着龜尾撇着大嘴在石本面前滔滔不絕的說着自己的道理,藤田有一種想要過去一巴掌打倒龜尾的衝動。這傢伙的腦子裡難道全是糯米糰子嗎?
可龜尾越是看着藤田的面色不善,就說得越興奮:“做爲同昌城的軍事主官,我堅持認爲應該給楊林優良的條件。既然他不甘心做保安團的副團長,那就做正團長好了。讓支那人打支那人,是我一貫的作風,也是軍部的要求。楊林如果投降了皇軍,他的影響力大到不可想象,同昌的匪患也可一股平定,再高的條件我們都應該同意。”
石本坐在辦公室的原本屬於藤田的椅子上,微笑的看着龜尾,他到是很欣賞這個軍官的堅定信念。軍人就應該有軍人的信念,這是大日本皇軍戰無不勝的關鍵所在。儘管石本有自己的想法,他也知道藤田的想法,可他仍然先讚賞的看着龜尾:“龜尾君的意見我會考慮,同昌城也的確需要一個過硬的保安團長,李西侯雖然驍勇,但是仍然無法與楊林相比。”
“多謝。”龜尾說話的時候一板一眼聲音宏亮,就象是喊出來的,“楊林能夠投誠皇軍,正說明了皇軍必勝之威已經深入民心,我想用不了多久同昌附近的土匪會大半來投,到時候應該考慮成立一個保安旅,任命楊林爲旅長。”
石本又點了點頭,卻沒說話,只是拿眼角掃了掃藤田。
藤田本來是希望石本主動反駁龜尾的意見,但現在看來石本並沒有那個意思。藤田深吸了一口氣冷冷的說道:“據我對楊林的瞭解,這個人是不會投降的。支那是一個古國,這個國家的文化久遠,五千年來總會產生一些不識實務的怪胎。明朝的時候有個叫方孝孺的人,雖然永樂皇帝已經登基,文武百官……”
“藤田君,你在講故事嗎?”龜尾毫不客氣的打斷了藤田的話。農民出身,雖然已經受封爲新貴,但龜尾肚子裡的墨水連藤田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他不懂得中國的歷史,更別說歷史上的某個人物了。
藤田嘆了口氣,他這才明白,他要說服的不是石本而是龜尾,而無論是“永樂大帝”還是“方孝孺”對於龜尾來說,還不如地裡的一棵白菜。
“總之我認爲楊林是不會投降的。”藤田只能儘量把話說得直白一些,“不僅僅是他,樑丹、古一風這樣的人,都是不會投降的人。”
“不。”這一次是石本打斷了藤田的話,“藤田君我要給你一個善意的提醒,古一風這個人很有趣,如果有機會的話,你要多多注意。我在西山的時候與他有過幾次接觸,如果可能,我們到是應該在他的身上多做文章。”
藤田一愣,雖然他的手頭有關於樑、古、楊三人幾乎所有的資料,但他只在戰場上與幾個人有接觸,所以這幾個人的真實面貌藤田並不瞭解。不過他知道石本的話絕不是無的放矢,看來古一風與樑丹、楊林兩個人似乎不大相同。
“哼,不瞭解就不要那麼武斷。”龜尾忿忿的說道,“楊林這個人不識字,也沒有文化,在支那這樣的人多得是。他們沒有民族大義,也沒有武士道精神,用支那人的話一說,有奶就是娘。只要我們給了楊林足夠的好處,他一定會投降的。金錢、官位、女人,這是支那人身上永遠的弱點,楊林也不例外!”
“不,楊林就是個例外!”藤田卻不改口,“我再重複一次我的意見,楊林必須殺,而且要公會宣判,當衆斬首!楊林一死,對獨立團的心理打擊不言而喻。而且對整個同昌地面上的土匪都是一個很好的威懾,我們就是要告訴這些土匪,大日本皇軍是不可戰勝的,和皇軍作對的下戰就是死!唯有死!”
藤田一向是冷靜的人,但這一次他有點激動,一向慘白的臉上激出一片紅暈,兩隻鷹眼發出兇光,彷彿要吃人一般:“支那人沒有武士,他們也不配懂得武士的精神。只有鮮血、只有殺戮纔會讓他們明白,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支不敗之師!”
“藤田君!”龜尾似乎也憤怒了,“我到覺得你不配做一名武士!殺掉一個投降的俘虜算什麼本事?更何況,楊林還救回了石本君,如果這樣的人我們都殺掉的話,以後還會有人來投降皇軍嗎?我是一名軍人,但我不是劊子手。如果在戰場上,我可以毫不留情的殺掉成千上萬的敵人,但現在我不會殺掉一個投降的並且立過大功的俘虜。這也是武士道精神賦予我的天職!”
又是武士道精神!藤田恨得牙根直癢癢。他想大聲的告訴龜尾,你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武士道精神,只有武士才配講武士道精神。和支那人講武士道精神就是對武士道精神的褻瀆!
但這些話他只能咬牙忍着,如果他一旦說出口的話,龜尾一定會抽出軍刀與他決鬥,而這種決鬥連石本都無法阻止。
石本也似乎覺得氣氛有點太僵了,便向兩個人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二人聽他講話:“楊林不能殺。”
一聽石本的話,龜尾一陣激動,而藤田則變了臉色。
不想,石本又繼續說道:“也不能留。”
這句話說完,龜尾與藤田全都愣在那裡,不明白石本的意思。
石本笑道:“等我奪回了《資源圖》,我會把楊林帶到奉天,當換了一個環境之後,楊林最終會歸我皇軍所用。但在同昌這個地方,楊林是絕不會對支那人開槍的,更不會出賣樑丹。相信我,我比你們更瞭解楊林。”
正說着呢,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名衛兵急急的說道:“報告,楊林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