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攸自然能感受到四周的各種目標,但他不動如鬆,目不斜視,一臉正氣。
荀彧,與鍾繇等人對視一眼,神色思忖。
外面其實已經在傳曹氏‘侵奪民田,買官賣官’一事,只是沒想到,這許攸已經掌握了切實的證據。
“是否有證據證明,曹公確實涉案?”在一片沉靜中,鍾繇看着許攸道。
許攸一怔,仔細想了想,道:“沒有,不過,曹嵩爲曹氏宗主,自是罪無可逃。”
鍾繇臉色嚴正,道:“我問的是,是否有切實證據?”
許攸看着鍾繇,又瞥了眼荀彧,明白他的意思了,故作遲疑了好一陣子,道:“刑曹尚未發現。”
荀彧心裡暗鬆,點頭道:“好。對於涉案之人,刑曹儘可緝拿,涉及曹公,曹操亦或者其他刑曹無權緝拿之人,須通報尚書檯,不可擅自做主。”
聽着荀彧給他下繩套,許攸不動聲色的摸了下三角胡,道:“如果發現曹嵩或是曹操涉案,二人意圖不軌,刑曹是否可行便宜之權?”
“不可!”
荀彧斷然否決,目光變的嚴厲,道:“許攸,本相有言在先,若是你刑曹不遵規矩,無視尚書檯,本相有權罷你官職!”
荀彧話音落下,滿堂皆靜。
依照朝廷改制後的規矩,丞相以及尚書檯,是無權對六曹尚書、侍郎進行任免、遷調,甚至是處罰的。
但是,劉辯在出京前,給了荀彧特權,尚書檯一致意見之下,可以罷免六曹九寺一切官員。
而今,劉辯‘未歸京’,荀彧依然有這份特權。
朝臣們相互對視,神情各異,暗自警惕。
荀彧向來是一個溫和如玉的君子,極少與人爭吵,動怒,行事是和風細雨,不急不緩。
這樣當衆對一曹尚書進行公然威懾,實屬首次!
許攸臉色很不好看,心裡怒恨,他冷漠着臉,對荀彧的話根本不做回答。
鑾駕已經在河東了,最多一兩天就會到京,陛下一回京,你荀彧便是丞相又如何!
我的背後,可是有貴人撐腰!
荀彧沒有再做逼迫,荀攸卻不想放過他,冷聲道:“許尚書檯,尚書檯近期會刑曹的侍郎,郎中進行調整,屆時會與伱先行通報。”
許攸臉色急變,看着荀攸,沉聲道:“荀僕射,按照朝廷規制,各曹侍郎、郎中,由尚書舉薦。”
“不錯,尚書檯只是做調整,這是尚書檯的權力,各曹不得抗命。”荀攸淡淡說道。
許攸還想再說,可見到的,是荀攸,鍾繇,荀彧三人冷峻又逼視的目光。
他左右四顧,見沒人幫他,心裡惱恨非常,臉色鐵青的坐了回去。
雖然他背後有人撐腰,可在尚書檯,他依舊只是一個小小的刑曹尚書,既無權,也無勢,根本爭不過尚書檯這三人!
衆人將一切盡收眼底,悄悄對視,心裡頓感壓力。
尚書檯不斷收緊權力,這對他們各曹、寺的主官來說,並不是好消息。
倒是田豐十分從容,在一片安靜中,道:“丞相,現在說來,是曹操一案,由三法司審斷。曹氏其他案,由刑曹專責,下官理解的是否正確?”
荀彧稍稍沉吟,道:“不錯。要儘快審結,並且有理有據,不可拖延反覆,須一錘定音!”
荀彧的意思很簡單,‘曹操屠三城’影響太大,三法司必須徹底了結,不能糾纏不休。
朝廷沒有精力被這些事情拉扯,推行‘新政’纔是他們最重要的任務。
“下官領命!”田豐道。他也不在乎曹操、曹氏的事,他有着他的計劃。
許攸,戲志才也跟着擡手,道:“下官領命。”
荀彧環顧一週,見無人說話,是終於將這些聲音壓了下去了。
他俯身與鍾繇,許攸竊竊私語幾句,而後便道:“商議已定,便計劃行事。本相再說一遍,一切須依尚書檯的規劃行事,任何人肆意妄爲,壞了大局,本相決不輕饒!”
荀彧端起了丞相官位,在座的還能如何?
“下官等遵命!”一衆人齊齊擡手,大聲應着。
荀彧起身,從側門走出。
在座的相繼離開小會議廳,陸陸續續的出宮。
陳宮悄悄拉過皇甫堅壽,並排走在一起,低聲道:“皇甫兄,還請切實告訴我一句,真的無礙嗎?”
皇甫堅長瞥了眼不遠處,腳步刻意很慢的王朗等人,不動聲色的低聲道:“不用擔心。另外……”
“皇甫尚書,”
皇甫堅壽還未說完,周異突然快步過來,也不顧陳宮,直接低聲道:“皇甫尚書,老太后進宮了。”
皇甫堅壽麪露疑惑,道:“周府尹是有何疑慮?”
周異見陳宮立着不動,也不顧不得其他了,直接拉過皇甫堅壽到一旁,低聲道:“曹嵩昨天去過陳留王府。”
皇甫堅壽臉色微變,心裡急急轉念。
曹嵩的身份十分複雜,既是三代大長秋曹騰的養子,又在先帝朝位居太尉,與夏侯家等衆多世家大族關係匪測。
尤其是曹操異軍突起之後,曹氏在大漢世家中也是水漲船高,儼然要躋身當世最大的世家之一!
而今,曹嵩居然去了陳留王府,而老太后今日入宮?
是否有關聯?曹氏與陳留王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關係嗎?
“怎麼辦?洛陽城要做些準備嗎?”周異頗爲忐忑的問道。
作爲洛陽府尹,周異掌握着六部尉,多多少少也算有些兵力。
皇甫堅壽迅速的冷靜下來,心中仔仔細細分析一遍,擡頭看向尚書檯方向,道:“你能知道的事情,尚書檯多半先一步知曉了。我們先不動,暫且看一看。對了,那個孫策到京了?”
周異暗自一凜,沒有隱瞞的道:“是,昨夜來找過下官,倒是沒有其他,只是單純的拜訪。”
皇甫堅壽目光異色的看着他,道:“他告訴你了?”
周異愣了下,道:“告訴我什麼?”
皇甫堅壽看着他的表情,順着話頭道:“那你沒有猜到?”
周異怔了下,猛的睜大雙眼,看向宮裡道:“你是說……”
“噤聲。”皇甫堅壽淡淡的打斷他,道:“好了。你去將孫策叫到兵曹,我有事交代他。”
周異頓時就感覺到了洛陽城裡的水深得可怕,直到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宮裡那位陛下,其實早就回京了!
周異口乾舌燥,心懷惴惴,道:“好好好,我這就去辦。”
等周異走來了,陳宮才走過來,道:“周府尹好像很慌張?”
皇甫堅壽無奈的搖了搖頭,忽然的道:“吳景在上躥下跳,你就不擔心?”
陳宮神色沉穩,道:“工曹暫且穩得住,尚書檯暫緩不動的策略是對的。”
隨着汛期的突然到來,涉及河道上的貪瀆一個接着一個的爆出來,朝野憂心忡忡。
而尚書檯的策略是暫且不查。
真的要徹查,洛陽城裡的工曹、戶曹,甚至是御史臺都要被牽連進去,而地方上的官員更會不計其數。
皇甫堅壽點點頭,又看了眼尚書檯方向,道:“尚書檯諸公,也着實不容易。”
巨大的壓力,都在尚書檯,相對來說,他們承受的要小的多。
陳宮餘光一掃,見王朗還沒有走遠,道:“王尚書似乎要與你說什麼?”
皇甫堅壽身形不動,裝作沒看到,道:“你對今天的事情怎麼看?”
陳宮神色沉思,道:“尚書檯諸公有些急了。”
皇甫堅壽也有這樣的感覺,道:“你覺得,會是什麼走向?”
陳宮聞言,沉色一陣,還是沒有說話。
‘曹操屠三城’一案,朝廷其實早有共識,那就是‘冷處理’,請罪問責,就此揭過。
但現在爆出了‘曹氏侵奪民田、買官賣官’的大案來,在建安之初,朝廷勠力推行‘建安五年施政綱要’之際,朝廷絕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一旦嚴懲曹氏,那曹操也躲不過去!
曹操是大司馬府有司馬,事實上的大司馬,又是推行‘兵改’的關鍵之人,他要是落罪或者被罷,對朝廷來說,將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尤其是,陳宮左思右想,朝野也找不出一個能夠接替曹操的人!
趙雲,張遼等皆是年輕小輩,撐不住大司馬府,至於劉備,皇甫堅壽等人,更是無功無望。
皇甫堅壽見他沉默,也不打擾,自顧看着尚書檯方向。
不遠處的王朗等了半晌,見皇甫堅壽就是不肯過來,情知是有意躲他,一甩手,大步離開。
皇甫堅壽餘光看到王朗走了,拉着陳宮轉身,道:“邊走邊說。”
陳宮還在沉思,道:“如果曹操被罷,很多事情需要從頭再來,並且,潛在危害太大。曹操的故將,可都分散在各處領兵。”
皇甫堅壽剛要說話,忽然看待一個尚書檯的小吏急匆匆往外跑,不由得喊道:“什麼事情這麼慌慌張張?”
那小吏自是認得皇甫堅壽與陳宮,連忙止住腳步,擡手道:“回二位尚書,是丞相要召見曹嵩,小人這去傳令。”
皇甫堅壽也不意外,擺了擺手。
小吏又是一禮,急匆匆離去。
陳宮看着他的背影,道:“現在來看,尚書檯對於曹氏,也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甫堅壽踱着步子,道:“怕是由不得尚書檯了,那許攸來勢洶洶,從他剛纔的言語就知道,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陳宮面作思索,不動聲色的道:“你認爲,陛下是什麼態度?”
皇甫堅壽見他提到了劉辯,深吸一口氣,道:“這也是我擔心的。陛下保了曹操太多次,加上曹家事發,陛下的態度或許會有所轉變。但就目前情形來說,尚書檯的做法是最爲穩妥,但……陛下向來不會接受這樣的穩妥。”
陳宮輕輕點頭,道:“我還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鍾僕射,納了曹嵩十七女,曹操十七妹爲妾。”
皇甫堅壽愣了又愣,有些吃驚的看着陳宮,道:“你哪裡聽來的,準確嗎?”
鍾繇是什麼人,大家都清楚,‘潁川黨’與曹操的關係多年來一直十分緊張。
這鐘繇在這個特殊時期納曹氏女爲妾,是爲什麼?
陳宮看着他,道:“消息應該是真的,但具體內情不知道。”
皇甫堅壽再次轉身看向尚書檯,目光怪異莫名,道:“這要是傳出去,‘潁川黨’怕是要炸鍋。”
陳宮對於朝局的複雜也是深感頭疼,道:“再看看吧,希望不要出大亂子。”
皇甫堅壽僵硬的點頭,這個時候,他心裡萬分的想去找他弟弟問一問,但他那位弟弟身份太過敏感,罪責還是強壓下了這股衝動。
長樂宮。
兩位當朝太后並排着,兩旁是劉辯的後宮,再前面,是幾個孩子在玩鬧。
而今的何太后,養尊處優,儀態雍容,尤其是看着幾個孫子,那是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而老太后董太后,則是面無表情,不怒自威,額頭高,雙眼大,臉角枯瘦,給人一種看誰都橫眉冷對的感覺。
何太后斜睨着董太后,滿臉笑容的道:“母后,這可都是你的重孫,你還沒有給他賜過什麼吧?”
董太后根本不看她,只是打量着幾個孩子。
劉愈,劉旌,曹丕,何晏……這幾個孩子,董太后都很陌生。
除了因爲多年未曾入宮外,最重要的是,她心疼的是自小帶大的劉協,對於何太后所生的劉辯,是半點感情沒有。
兩個孫子,在她心裡,一個是,一個什麼都不是。
何太后見董太后不說,眼角眉梢都是得意,道:“母后,我呀,自從做了祖母后,這才發現做祖母不容易,這麼多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個磕了碰了我都心疼的不行,所以啊,時不時都帶在身邊,哪一刻沒看到都慌的吃不下睡不着……”
董太后自然知道這毒兒媳是在暗瘋她,心裡冷哼一聲,淡淡道:“我要見陛下。”
“陛下還沒回京。”何太后笑語晏晏的道。
董太后忍不住了,轉向她冷哼道:“你這一套留着哄騙那些蠢貨吧。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何太后施施然起身,拉着幾個孩子道:“好孫兒,走,祖母帶你們去看看花,晚上給你們做些好吃的……”
幾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歡呼一聲,圍繞着何太后,一步一跳的出門。
董太后不急不惱,坐在那,慢慢閉上眼,嘴裡唸唸有詞,彷彿是在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