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皇家沒一個簡單的
在楊彪,荀彧進入陳留王的時候,劉協還在與董太后敘話。
董太后這幾年老了不少,滿頭白髮,神態卻比以往的陰沉更多了一些雍容,發福不少。
董太后聽着僕從的稟報,愣住了,問道:“你是說,那王朗,公開寫信,勸諫那楊彪?”
僕從同樣震驚,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點頭道:“是,當衆寫的。御史臺,尚書檯,刑曹等的監審都看過了,內容確實是‘勸諫’。”
董太后面露古怪,自語的道:“怪事,怪事……”
不管王朗的措辭多麼委婉,‘勸誡’就是‘勸誡’,公開‘勸誡’當朝丞相,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而且,王朗還是楊彪的人,這裡面,值得玩味的地方太多。
劉協擺手,待僕從出去,與董太后道:“祖母,孫兒該怎麼辦?”
董太后看向他,道:“既然廷尉已經結案,那你還要做什麼?”
劉協神色爲難,道:“皇兄讓我調解新舊二位丞相,現在王朗出這麼一手,待會兒只怕不好說辭。”
董太后嗤笑一聲,道:“你那位皇兄,事事求全,既想要把事情辦成了還想要好名聲,一點都不像你們父皇!”
劉協聞言,臉角動了動,不敢答話。
他的那位父皇,可以說荒唐到了極點,什麼祖宗,什麼禮法,什麼體統臉面,全都拋之腦後,根本不在意朝臣、天下人怎麼看。
正因爲他的荒唐,大漢國力才迅速衰弱,以至於中平末年,發生了那麼多大事,差點令大漢朝分崩離析。
他這位皇兄繼位後,苦心孤詣,費盡心思,堪堪穩住了局勢。
但那位父皇遺留下來的問題太多,以至於換個丞相,都要小心翼翼,仔細圖謀。
董太后嘲諷了劉辯一句,而後便道:“行了,他不就讓你調解嗎?你待會兒啊,該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要說,就談事情。”
劉協愣了愣,有些反應不過來,道:“皇兄讓我調解,我一個字都不說,怎麼調解?”
董太后眉頭皺了皺,道:“你小時候那麼聰明,怎麼這會兒反而糊塗了?”
劉協一個激靈,好像清醒過來,恭恭敬敬的擡起手,道:“是孫兒身在朝中,看不清局勢了,還請祖母賜教。”
董太后搖了搖頭,有時候,她也會想,劉辯不孝東西,確實比劉協適合做皇帝,至少,在心機城府方面,劉協遠遠不如。
想歸想,劉協到底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寶貝孫子,提點道:“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說他們會更懂,說了不如不說。”
劉協思索一陣,有些會意過來,道:“孫兒明白了。”
董太后見劉協坐着不動,疑惑的道:“他們都到了,你怎麼還不去……還有事?”
劉協與董太后相依爲命,倒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道:“陛下有意出宮,巡視北方各州。”
董太后深深皺眉,有些不耐煩的道:“他還沒放棄,這種時候,豈能隨意出京?朝廷裡那些大臣,就不攔着他?”
劉協似很無奈,道:“皇兄執意出京,誰又能攔得住?”
董太后對劉辯還是很不滿的,在她看來,這個孫子,與他那惡毒母后一樣——都不是好東西!
“那你也別管,”董太后沒好氣的道:“記住我的話,收起你的心思,不要摻和那麼多,讓他抓到你的把柄,他一定會下狠心的!”
劉協本想在董太后這裡得到指點,見董太后聽到劉辯就生氣,只好起身道:“祖母的話孫兒記下了。”
董太后點點頭,還是不放心多囑咐道:“楊彪與那荀彧不管說什麼,你不點頭不搖頭,隨他們去,意思到了就行了。”
劉協也不敢答應楊彪,荀彧什麼事,道:“是。孫兒告退。”
董太后望着劉協的背影,等他出門,忍不住的輕嘆一聲,不知道唸了聲什麼,轉身向身後的神像,閉着眼,唸唸有詞。
劉協走向正廳,心裡不斷思索着措辭。
而在正廳裡喝茶等候的楊彪,荀彧先後得到了通報,知曉了王朗的判決,尤其是那封‘勸誡信’,切切實實的到了楊彪手裡。
他看了一遍,而後就攤開放到桌上。
楊彪胖臉繃直,小眼睛不停的眨。
這件事,王朗事先並未與他通氣,是以並不知情,正在苦思王朗這麼做的用意。
荀彧坐在楊彪對面,雖然字體是倒着的,可他還是很快就看完了。
些許老成的臉上,不動分毫,只是目光微動的注視着楊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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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尚書,怎麼看?”突然間,楊彪擡起頭,與荀彧對視,話音裡,隱約帶着一絲請教的意味。
荀彧躬身以示恭敬,道:“依下官所猜測,王廷尉這麼做,是想讓丞相全身而退。”
“斷尾求生?”
楊彪若有所思,王朗這封信將會對他的聲望造成打擊,更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但確切來說,更像是一種‘總結’、‘定案’,將楊彪從所有事情上撇開,只是到了‘勸誡’的程度,並無罪責。
荀彧依舊躬着身,道:“下官認同廷尉的判決,諸多事情,不當牽強附會,攀扯上丞相。”
楊彪聽着荀彧的話,揉了揉胖臉,旋即笑呵呵的道:“荀尚書有丞相氣度。”
荀彧再次躬身,道:“下官還有很多事情須向丞相請教,不知今晚,下官可否登門拜訪?”
楊彪深深的看了眼荀彧,笑容更濃,道:“固所願也。”
“楊公,荀公,聊什麼這麼開心?”這時,劉協大步進來,看着兩人大聲笑着道。
楊彪,荀彧連忙起身,擡手見禮道:“見過陳留王。”
劉協一臉笑容,在主位坐下,道:“二公請坐。”
楊彪與荀彧對劉協的突然邀請都心存疑惑,不動聲色的坐下,等着劉協開頭。
僕從上茶之後,劉協客氣的端起茶杯,說着‘喝茶’。
楊彪,荀彧自然跟着,輕輕喝過一口,目光都在劉協臉上。 劉協倒是比以往更爲從容,即便是兩位新舊丞相,他也沒有多少緊張,故作沉吟片刻,道:“二公,秋糧再次減少,國庫入不敷出,不知,可有什麼對策?”
楊彪眨着小眼睛,心裡古怪。
這位從來不沾朝政的陳留王,怎麼突然關心起國庫來了?
但楊彪沒說話,看了眼荀彧。
作爲戶曹尚書,荀彧當仁不讓,老成的臉上出現凝色,道:“殿下,從各州上來的數字來看,十萬石,基本上已經是極限了。”
劉協皺着眉,打量着荀彧,道:“我記得,中平以前,國庫一年,可有十萬萬錢左右,少的是不是有點多?”
荀彧神情認真起來,道:“殿下,南方各州、益州基本不納糧,這便減去四成。北方各州連年戰亂,而今剛剛平復,田地復耕不多,這便又減去至少兩成。加上各種天災人禍,十留其一,已是艱難。”
劉協多少知道一點,聽着荀彧的話,心裡不禁有些震驚,道:“真的,只有十之一?”
朝野都懷疑,戶曹藏匿了真實的稅賦數量,瞞着朝廷,挪作他用。
比如用作了軍資,貼補了曹操、禁軍大營以及安撫招降的黃巾軍、黑山軍等。
楊彪這個無爲丞相,在這個時候點頭,道:“殿下,荀尚書並未作假,朝廷稅賦情況確實不容樂觀,而且可預見的未來至少五年,只會減,不會增。朝廷支出與日俱增,窟窿會越來越大。”
劉協萬萬沒想到,朝廷拮据到了這種程度!
他不自禁皺眉苦思,道:“那,有什麼對策?要,先平定南方嗎?”
隨着劉虞的進京,朝廷的‘主戰派’在擡頭,劉協聽到了不少風聲。
偏偏宮裡半點消息沒有,誰也猜不透那位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
楊彪繃直臉,道:“殿下,北方看似穩固,實則十分脆弱,一旦朝廷有風吹草動,隨時可能崩散。是以,尚書檯的意思,是先北後南,先定北方,待等時機,王師兵強馬壯,一舉平定南方叛逆!”
劉協面露狐疑,道:“皇兄也是這個意思?”
依照劉協對劉辯的瞭解,那位皇兄從不走尋常路,會真的這麼有耐心,容忍着南方叛逆上躥下跳,而不做反應?
荀彧躬身,道:“殿下,叫下官來,是爲了政事嗎?”
劉協立即收斂表情,微笑着拿起茶杯,道:“只是,心裡有些疑惑,忍不住問出口罷了。”
荀彧坐回去,拿起茶杯,輕輕喝茶。
楊彪見荀彧不對劉協解釋,也明白他的意思,喝了口茶,笑呵呵的道:“我聽說,御史臺近來遇到了不少麻煩?”
劉協見楊彪換了話頭,心裡暗鬆,道:“是。各州郡,似乎有些排斥御史臺是巡城御史,出現了抱團的情形。”
劉協說的輕鬆,實則上,地方官員對監察御史已‘深惡痛絕’,開始主動反擊了,比如冀州鹽場,三個巡察御史被舉告‘貪贓王法’、‘欺壓官吏’、‘夜宿青樓’、‘設計構陷’,而且還被查實了。
楊彪瞥了眼荀彧,道:“殿下,有些事情,不能以尚書檯單打獨鬥,還須吏曹的協助。”
說到底,官帽子還在吏曹手上。
荀彧神情不動,彷彿沒有聽到。
劉協將兩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笑容不減,道:“丞相說的是。陛下幾年前便提過,由御史臺、吏曹聯合進行監察百官,因爲各種原因,未能貫徹,我想來是時候重啓了。”
“殿下說的是。”楊彪胖臉都是笑容。
他即將致仕,在朝野沒什麼人,致仕之後,鬧翻天也與他無關。
荀彧同樣沒接茬,面露思索之色。
劉協喊他過來,必然是有什麼目的,但絕對不會是‘京察’。
這會兒,丫鬟開始上菜,不算精緻,卻也不是尋常百姓家能吃到的菜餚,擺滿了桌子。
楊彪食慾大開,伸手拿起筷子,笑容滿面的道:“殿下,老夫可就不客氣了。”
荀彧聽着楊彪開始自稱‘老夫’,有些僵硬的表情慢慢鬆緩。
他今天赴會,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與楊彪‘和解’。
從楊彪的自稱中,他已經察覺出,目的達到了。
“二公無需客氣。”劉協道。
楊彪吃的很開心,頗有些熟客上門的意思。
而荀彧則慢條斯理,謹遵‘禮儀’,毫無‘逾矩’。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深夜,楊彪醉醺醺的,在荀彧的攙扶下,勉強的上了馬車,被家僕接走。
荀彧等了一陣子,又回頭看了眼陳留王,沉默許久才上了馬車。
至始至終,這位陳留王都沒有說明宴請他們二人的用意,這麼長時間東拉西扯,除了開頭幾句朝廷政務,其餘全是御史臺的事!
而已經走遠的楊彪的馬車內,本來酒醉不醒的楊彪突然睜開眼,慢悠悠的坐直身體,長長吐了口酒氣。
“皇家之人,沒一個簡單的……”
楊彪雙眼深邃,冷靜無比,輕聲自語。
劉協曾經與當今皇帝爭奪帝位的人,是一個‘禁忌’,早年前不知道多少人想要除之後快。
雖然被宮裡保了下來,可在朝野看來,他仍舊是一個‘麻煩人物’,隨時都可能會死,不能靠近,避之不及。
而今天,他堂而皇之的宴請現今以及未來的二位丞相,沒有宮裡的指示或者默許,根本不可能!
可偏偏,這陳留王在從始至終,一句‘該說’的都沒提!
就是沒提,反而更顯得事情的非常!
“陛下是什麼意思?”楊彪輕聲自語。
說到底,楊彪能不能全身而退,最終還得看宮裡的態度!
宮裡那位陛下的登基以及之後的經歷,簡直不能用坎坷來形容,而是充滿危機,不止是皇位沒了,更可能是身首異處!
他真的能將永漢初年以前的那些事情‘往事隨風’,不想不念嗎?
楊彪沉思半晌,還是長吐一口氣,臉上沒有半點輕鬆。
他拿不定主意,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敢保證能不能活着離開洛陽城。
而陳留王府,劉協送走楊彪,荀彧,正在斟酌措辭,準備給劉辯上奏今天的宴請情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