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後殿。
劉辯看着曹操的‘請罪奏本’,審視再三,還是放到了一旁。
他身前坐着兩人,臉上已經有些皺紋,顯得更加老成的荀彧,以及臉色蒼白,病懨懨的戲志才。
劉辯拿起茶杯,道:“二位卿家是說,去年的秋糧,在根子上,就出了問題?”
戲志才雖然病懨懨的,但中氣十足,道:“是。依照臣的調查以及推斷,以及兗州的田畝以及人口,秋糧十萬石,只是一個基礎,真正的數目,或在二十萬石之上。”
劉辯輕輕喝了口茶,神情思忖。
對於戲志才與荀彧的奏本,他心裡也大感意外。
他知道兗州士族大戶藏匿田畝、戶丁,以躲避朝廷賦稅,但卻不曾想,差距會這麼大。
如果真有二十萬石,差不多就是朝廷賦稅的一半了。
兗州都藏匿這麼多,其他州郡可想而知。
荀彧擡起手,道:“陛下,是以,臣等商議,以今年夏糧爲契機,對幷州、司隸、兗州進行徹底的清查,以確保夏糧全數入太倉。”
劉辯抱着茶杯,看着戲志才與荀彧,微笑着道:“用不着那麼麻煩,而且治標不治本。”
戲志才愣神,道:“陛下的意思是?”
劉辯放下茶杯,悠然道:“朝廷一直在推動‘清丈田畝’以及‘戶丁登記’這兩件事,因爲種種事情,推行的並不順利。從今年開始,尚書檯以及六曹,要着力推動,儘早完成。只有田畝、戶丁清楚了,那麼稅收也就一目瞭然。”
戲志才聞言,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這些事情,朝廷其實一直在做,只不過好像所有人都不是太上心。
現在聽劉辯的話,戲志纔有些會過意,看向劉辯的目光,不禁有些古怪。
陛下,是早就知道了?
他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們爲了確定,用了幾個月時間去清查,到現在纔敢篤定的來奏報。
宮裡的陛下,怎麼可能知道?
荀彧思忖一陣,道:“陛下,臣意雙管齊下,治標治本。”
劉辯稍稍沉吟,搖頭道:“精力太過分散了,還是要抓主要問題。六曹都要緊盯主要問題,戶曹是賦稅、田畝。吏曹統管吏治,與御史臺要緊密配合,肅清吏治,是治國的第一步!”
荀彧,戲志才見劉辯這麼說,只能擡手道:“臣等領旨。”
劉辯看着兩人,頓了頓,道:“自王允事發以來,傳出了種種謠言,朕有必要提醒二位卿家,專心用事,不必理會,要集中精力在朝廷政務上。”
王允身敗,朝野各種流言四起,最多的,便是朝廷要詔回劉虞,以接替楊彪做丞相。
“臣等謹遵聖訓。”荀彧,戲志才應道。
不等劉辯點頭,一個宮女跑到門口,急聲道:“陛下,二殿下又病了。”
劉辯臉色一變,起身道:“二位卿家去忙吧。”
荀彧,戲志才連忙道:“臣等告退。”
劉辯出了後殿,直奔永安宮。
唐姬的寢宮內,擁擠着一羣人。
唐姬見劉辯來了,紅着眼,眼淚不停的流。
劉辯拍了拍她後背,無聲的來到牀邊。
劉愈小臉蒼白,眉頭緊皺在一起,很是痛苦。
醫師正在診脈,好一陣子,擡手向劉辯道:“陛下,二殿下並無大礙,臣開幾服藥便會沒事。”
劉辯長鬆一口氣,道:“潘隱,你陪醫師去。”
“是。”潘隱連忙應着道。
醫師一走,劉辯坐到牀邊,看着劉愈不時的輕乎聲,心裡分外難受,想用手抹平他皺着的眉頭,又擔心反添痛苦。
之所以取名‘愈’,就是這小傢伙出生後便體弱多病,一副養不活的樣子。
唐姬站在劉辯背後,無聲流淚,同樣擔憂不已。
直到吃了藥,過了一陣,小傢伙眉頭舒緩,不再那麼痛苦,臉色恢復絲絲紅潤,漸漸安睡。
劉辯陪了半天,直到確定無事,這纔出永安宮。
“陛下,太后娘娘有請。”沒走幾步,潘隱跟上來低聲道。
劉辯嗯了一聲,轉身又向永樂宮走去。
何太后沒有在宮裡,而是抱着何晏,望着宮外,安靜的出神。
劉辯到了近前,何太后纔有些清醒,嘆了口氣,又看向懷裡安靜的何晏,將他放到地上,笑着道:“去玩吧。”
何晏仰着小臉,來回看着劉辯與何太后,而後辨別了一下方向,轉向永寧宮方向。
何太后看着何晏的背影,神情有些悲傷,輕嘆道:“何鹹不過比你大幾歲,怎麼說沒就沒了?”
劉辯不知道怎麼安慰何太后。
現在的人,哪個歲數死都不奇怪。
“他小時候,最喜歡賴着我了,說以後要養豬,給我置辦大院子……”
何太后恍惚,不斷自語。
劉辯沒說話,只是陪在一旁。
老何家的事情,劉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好一陣子,何太后纔回過神,搖了搖頭,無奈的道:“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了。我要跟你說的是何鹹的喪事。”
說到這裡,何太后頓了下,道:“他父親的事後,何鹹就沒什麼朋友了,就那曹孟德一個人,我打算將喪事,交給他來辦,你覺得怎麼樣?”
劉辯本來還想再壓一壓曹操,看着何太后的悵惘臉色,點頭道:“好,朕派人去傳話。”
何太后這才放下心,又自顧的嘆了口氣,看向宮外,道:“我聽說,何苗近來沉迷酒色,身體十分不好,不知道哪一天又會突然沒了。”
劉辯明白何太后爲什麼這麼傷感了,暗自搖頭。
何家因爲何太后一飛沖天,可也不知進退,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另一邊,荀彧,戲志纔出了宮,便直奔戶曹。
叫來荀攸,三人坐定,便討論着事情。
戲志才咳嗽兩聲,道:“從陛下的話裡不難判斷,陛下對地方虛報錢糧,貪瀆不法是知情的,只是知曉多少,無從判斷。”
荀攸聞言,若有所思的道:“怕是在繼位之前就知曉了,我記得,前年陛下就曾與聊過這些。”
荀彧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要我們集中精力,推進清丈田畝與戶丁登記。”
荀攸頓時明瞭,道:“你擔心國庫情況?”
荀彧道:“冀州,青州,兗州等地,需要大量的錢糧,現在基本上都是各地自行籌措,這不是長久之計。”
荀攸,戲志才兩人對視一眼,陷入沉思。
地方自行籌措錢糧,自行招募軍隊,甚至於自行任命大小官吏,雖說是不得已,可也蘊藏了不可預測的危險!
現在朝野幾乎不提及的益州以及益州牧劉焉,就是一個最大的危險!
劉焉對朝廷的命令是置若罔聞,甚至於用了天子的器具,朝廷對此只能裝聾作啞,無可奈何。
現在,除去青州,司隸,兗州,其他地方,都有這種情形。
比如徐州的呂布,豫州的公孫瓚,以及青州的曹操。
他們對朝廷幾乎沒有任何依賴,一旦沒了‘敬畏’或者說‘忠誠’,那就是一方諸侯。
大漢天下,將任由他們逐鹿!
“現在,關鍵之地,是青州!”荀攸沉色道。
北方各州,拋開兩州不說,幷州,司隸,兗州都在朝廷的控制下,而後是甫定的冀州以及北方的幽州。
冀州牧是應劭,此人威望不足,大概率不會亂來,並且由張遼鎮守。
而幽州疲敝,地廣人稀,糧少兵寡,幽州牧又是劉虞,基本不用擔心。
反而是青州,曹操迫降百萬黃巾軍,得青壯十幾萬編練成軍,雖然遵從大司馬府命令,進行‘屯田’,可這麼多兵馬在他手裡,朝廷上下,十分不安心。
尤其是近來的夏侯淵一案,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放大這件事,明顯是要趁機打壓曹操。
戲志才雙眼冷峻了幾分,道:“我觀曹操此人,狼顧鷹視,面相兇悍,不是甘願久居人下之輩,一旦得勢,朝廷恐難制約。”
這時,一個小吏在外面敲門,道:“尚書,曹將軍派人來索要錢糧。”
荀彧神色如常,道:“按慣例。”
按慣例,就是直接打發走。
國庫越窮,要錢要糧的越多,戶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應付來自各處索要錢糧的大小官員。
小吏沒走,反而道:“尚書,曹將軍奉旨主辦何鹹的喪事,是以這個理由來要的。”
荀彧與何鹹不熟,看向曾經的大將軍府幕僚的荀攸。
荀攸倒是知道何鹹沒了,回想起何進的一些恩惠,輕輕點頭,道:“朝中現在大半的人都與大將軍有關,撥付一些吧。”
荀彧轉過頭,道:“要多少?”
“回尚書,三百萬。”小吏道。
荀彧愣了下,何鹹的喪事,只要三百萬?
“給他。”荀彧道。
小吏應着,轉身離開。
戲志纔有些意外,道:“陛下,這還是要重用曹操嗎?”
荀攸想着曹操這一路走來,都是劉辯強行保護,道:“青州,也不是非曹操不可,我建議,曹操暫且留在京中。”
戲志才當即道:“我同意,只是,陛下會答應嗎?而且,青州那邊若是再起變故,怎麼辦?”
荀攸想了想,道:“那就讓曹操移師,由朱使君全面接管整個青州,以朱使君的能力,應當問題不大。”
荀彧卻道:“朱使君能力確實有,但魄力不足。”
戲志纔看了他一眼,明白荀彧的‘魄力’指的是什麼。
朱儁在青州兩年多,只能擋住黃巾軍,而且屢有敗事,並非他能力不足,也不是朝廷支援太少,而是朱儁缺少了皇甫嵩的‘狠辣’。
皇甫嵩能屠城,能築京觀,殺降也毫不手軟。
這一點上,曹操比皇甫嵩還要狠,爲了‘勝利’,曹操能夠不擇手段!
但朱儁做不到。
是以,一旦黃巾軍再次涌起,朱儁狠不下心,根本控制不住局勢。
荀攸深深皺眉,開始認真想着人選。
現在的朝廷是不缺武將的,可能夠控制青州那種複雜局勢的,找不到第二個!
荀彧見荀攸與戲志才苦思,道:“這件事暫且放一放,說一說太倉的事。”
太倉,也就是國庫。
荀攸壓下曹操這件事,道:“陛下要清丈田畝、戶丁登記,是爲了從跟不上解決問題,這是國政,我等理當支持。不過,緩解國庫空虛,我等也責任在身,不能躲避,否則到時用錢時,無法向陛下交代。”
戲志才也點頭,宮裡的要求,他們要辦,屬於他們職責的,也不能因爲這個要求而敷衍塞責,不管不顧。
荀彧道:“那好,我們制定詳細的計劃,以吏曹、御史臺配合,盯緊夏糧。”
荀攸坐直一點,道:“好。下個月,我打算出京,從司隸到幷州,再到冀州,走一圈。”
戲志纔看了他一眼,道:“要不要御史臺派人隨和?”
戲志才因爲是山陽郡的表現,在御史臺內備受重視,不止品佚提升,權力也大增。
荀攸想了想,道:“我這一趟,主要是安撫,不宜有大動作。御史臺就不要了。對了,我聽說王景興還在京中?”
景興,王朗的字。
荀彧看向他,目露疑惑,道:“不是說,他要調任刑曹右侍郎嗎?”
荀攸一怔,道:“吏曹沒有這個提議。是尚書檯的意思,還是宮裡?”
依照現在的制度,要麼是有大人物舉薦,要麼是宮裡指派,否則大小官吏,基本上是由吏曹先行遴選,而後上報、共議。
戲志才見荀攸這麼說,道:“我也聽到這樣的說法,既然吏曹沒有。那,是丞相的意思?”
衆所周知,丞相楊彪唯一的‘黨羽’,就是他家的西席先生,山陽郡太守,王朗。
荀彧神情若有所動,繼而道:“先不管他。冀州的鹽場已經肅清了,志才,我想由你來看着。”
戲志才病懨懨的,搖頭道:“我手裡沒兵,給我也看不住,你還不如找韓斌。”
荀攸將兩人對話盡收眼底,咳嗽一聲,故作掩飾的道:“前不久,皇城府與冀州牧、虎賁中郎將聯合寫信給我,說是,鹽場由他們共同接管。但具體的運營,官吏安排,仍由吏曹、戶曹決定。”
戲志才愣住了,道:“這……”
荀彧道:“皇城府?”
荀攸欲言又止,瞥了眼戲志才。
戲志纔不自覺的笑了笑,道:“我怎麼你們叔侄不那麼熟啊?皇城府,由皇甫二公子爲校尉,專司刺探,是陛下欽設,不隸臺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