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六年夏五月,天下大旱,蝗虐爲患。
這日廷議,有議郎上奏天子,說天下旱蝗,上天震怒,請天子赦黨人、誅閹宦,勤政寬刑。
又有諫議大夫上奏天子,說今年天下收成要減半,讓天子憐恤子民,免天下田租。
又有侍中上奏,言天有異象,請罷三公,以消天帝之怒……
吵來吵去的,就沒一個說如何去主動滅蝗。
盧植與蔡邕等對視一眼,出列拜道:“陛下,臣前番有奏本上,蝗蟲產於泥中,請陛下下詔,令天下郡縣遣發民夫以滅蝗。”
盧植此言一出,朝議紛紛。天子一聽,閉着的雙眼又睜開了,上朝是個艱難活,要早起,要面對大臣各種吵,他真受不了。如今只有盧植不針對他這個天子說要如何如何,便不禁提起一絲興趣,對左右道:“取盧議郎奏本來!”
皇帝把盧植的奏章一看,心中就笑了,喲,盧議郎倒是舉賢不避親,說這是弟子劉備格物所發現。嗯,這個劉備,看來還是有治才的,上次沒見着,這次要不要見見?
坐在這位置上小十年了,再笨的人也知道哪些主意是好哪些主意是壞,更何況他劉宏又不笨便把奏章傳下去,讓大臣們一個個傳看,然後議議,除蝗此事可行不可行。
這些個朝臣,一個個的清貴之軀,哪裡聽說過蝗蟲是從泥土中出來的呀。蝗蟲有翅,武帝時,蝗蟲居然從東方飛到了敦煌。這麼能飛,怎麼可能說是產自泥土?
這個時代,發生了蝗災,從上到下,就壓根沒想過人力捕殺蝗蟲,上面是罷高官,修德政。下面的普通百姓就是去拜各種神廟,去祈禱。王充這麼個無神論者,也在《論衡》中說蟲食谷者,部吏所致。就連蔡邕也曾說過,蝗者,在上貪苛之所致也。可見此時官員普遍的看法就是蝗災是貪官污吏、政治不清明所造成的。這次盧植還是好不容易說服的蔡邕等人一起上奏。
衆人看了,一個個的搖頭表示難以置信,不過奏本中這個劉備言之鑿鑿的,說到城外掘土一觀便知端的,只怕是確有此事了。再考慮到劉備不是無名之輩,盧植也不是冒失之人。心中天平卻是漸漸偏向於劉備了。
還在議論的時候,洛陽令周忠出列拜道:“陛下,臣子君吉曾遇劉備,與之論蝗,後臣子與友出洛陽城,於郊外溝渠掘土觀之,證實劉備之所言非虛。臣懇請陛下頒旨,臣願以洛陽一縣以試劉備滅蝗之策!”
原來周暉周君吉乃洛陽令周忠之子。周君吉回家把劉備之事向周忠一說,周忠表面雖然不動聲色,心底卻是牢牢記住了。他也爲洛陽周圍蝗災頭痛得不得了,今天見有了機會,哪裡還不插上一腳。於是立馬上奏皇帝,要在洛陽用劉備之策捕蝗了。
洛陽令可不是一般的縣令,向來享受特殊的政治待遇,因爲他是京城縣令,有朝請的資格,不但管理京師,還要參與朝議,重大禮儀活動和政治鬥爭都少不了洛陽令的身影。但洛陽令也難做。在維護朝廷的**威權和權宦豪強的特權之間如何取得平衡,非常考驗主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洛陽令在打擊犯罪活動方面格外嚴苛,哪怕你是三公九卿犯事了也會將你繩之以法。光武帝時就有個強項令董宣,較起真來皇帝拿他也沒法子,美名因此流傳到後世。
周忠一說話,大家就開始思考了。不過漢朝大臣都還是非常務實的,不一會,都紛紛建言贊同周忠此論。反正劉備這法子又沒甚不好之處,若在洛陽行之有效,就頒佈天下,讓外州郡縣跟着做。大臣都統一意見了,皇帝就更沒意見了。自無不允。
然後又有司空張顥上奏,說蝗災肆虐,陛下上次讓公府考評天下郡縣長吏,凡是苛酷貪污者,皆罷免之,以息天怒平人怨。如今四府已經有了名單,陛下要不要看一看?好吧,這是往年慣例,不會因爲劉備的捕蝗之策而中斷。皇帝便命小黃門取了名單觀之。
皇帝拿了名單一看,長長的一堆名字,名字後面註明了罷免的原因,有些不但要免職,還要徵詣到廷尉處問罪。皇帝心中也有數,那些確實是罪證累累的就不管了,官員黨爭政爭的犧牲品,或者無後臺的老實人待會可要挑出來。不能什麼事都如了大臣的意了,不然還要他這個皇帝幹嘛?
天子目光炯炯,忽然跳到一個名字上面,陽球。嗯,罪名是爲政太過嚴苦,羣吏不滿,郡縣忿然,四府的意見是收廷尉論罪。
陽球,字方正。就是劉備的幽州同鄉,世家子弟出身,能擊劍,習弓馬,有郡吏言行辱其母,他率了少年數十人,把人家滿門誅盡。性格嚴厲,好申韓之學,典型的法家代表。之前爲高唐令的時候,就因爲太過嚴苛而被郡守論罪,最後碰到大赦天下才得免罪。後來爲司徒劉寵所闢,九江山賊起事,連月不解,於是拜陽球爲九江太守,陽球到了九江,把山賊和郡中奸吏全殺了個精光。現爲平原相。
陽球一到任,就跟大家把事情講得很明白:“相前蒞高唐,志埽奸鄙,遂爲貴郡所見枉舉。昔桓公釋管仲射鉤之仇,高祖赦季布逃亡之罪。雖以不德,敢忘前義。況君臣名分定,而可懷宿昔哉!今一蠲往愆,期諸來效。若受教之後而不改奸狀者,不得復有所容矣!”我之前做高唐令,幹過什麼大家都清楚了,今天我到這裡來了,以前之事我不追究了,但話說清楚了,以後照我的規矩做,若還不改奸狀,就不要怪我不能容人了。此言一出,郡中鹹畏服焉。
不過這傢伙很慘,這次又撞風口上了,治下太嚴,被人告了一狀,於是便列入了四府論罪的名單。
皇帝想了想,嗯,這人也是我需要的。酷吏獨臣大家都不愛,皇帝喜歡呀。這人得保下來。於是皇帝就開言道:“陽方正昔爲九江太守,平亂有功,雖坐嚴苦,但徵詣廷尉論罪並非待功臣之禮,可免平原相,拜爲議郎!”
皇帝金口一開,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陽球算是死裡逃生。這傢伙,依然死性不改,以後又鬧出了無數事端,搞得許多人家破人亡,此乃後話了。
這時洛陽令周忠又奏:“劉備學出名門,才思敏捷,策論高深,臣欲闢爲縣中從事,隨臣左右以治蝗。”
皇帝此時有些睏乏了,便擺擺手,道:“此乃汝份中之事,不必問朕。”
大事議完,皇帝便散了朝,起駕往內廷去了。
劉備在家,正拿了筆在紙鳶上勾勾劃劃,旁邊的盧珻和盧海看得滋滋有味,便有盧家奴僕來報,說門外有公人拿了拜貼,言縣令有請。
劉備放下手中筆,起身疑惑的想道,縣令是誰我不認識啊,找我幹嘛?
出門見了公人,接了拜貼,便道:“請足下容我更衣。”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裳,越發顯得精神。然後隨此人出門,一路往縣衙而去。
劉備到了衙中見了縣令,看見周暉站在縣令身後擠眉弄眼的,哪還不明白。周忠臉龐清瘦,一雙眸子精光四射,不怒自威。見到劉備下拜,便起身相扶,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此番相請,實在冒然。”然後就把今日殿上之事和劉備說了,反正劉備在盧植處遲早也能聽到。
劉備就有些暈了,剛拒了涿郡太守之闢,怎麼到了洛陽還是逃不過被徵辟的命?正欲開口婉拒,周忠便道:“五郎不必拒絕,此事汝師盧子幹也知。”言下之事你老師盧子幹也是默許的。
好吧,劉備馬上就閉嘴了。朝廷任命大臣的時候,有贊者,有專門授綬印者,皇帝還要拉着談心,勉勵好好幹。劉備被闢爲從事,只不過是周忠上下嘴皮子一碰,波瀾不驚的就這樣定了下來。
好吧,還不如接受涿郡太守之闢用呢,好歹還能混個百石官,在這,反成了個芝麻小吏員了。回去的路上,劉備想道。
不過,事情還是得做,剛纔周忠交待了,自己就是準備個治蝗的具體實施方案出來,供他選用。好吧,回去就寫個文案出來。這事,劉備是做得極慣了的。
嗯,蝗蟲治理,要從兩個方面着手,一個是預防,一個是撲殺。撲殺的話又分兩種,一種是針對成蟲,一種是針對蟲卵。
成蟲的話,最好於清晨露水重的時候或無月之晚上。清晨露水重,蟲翅溼透,不易於飛,無月的晚上,可以燒火堆,以火光誘殺之……
至於蟲卵,掘土吧,然後火燒水煮,能殺死多少算多少了……
就在劉備冥思苦索的咬筆頭的時候,鮮卑又寇三邊。天下震動。在這場災劫中,遼西太守趙苞悲慘的嘔血死了。
趙苞字威豪,甘陵人,從兄爲中常侍趙忠,趙苞深恥之,從不與趙忠來往。趙苞初仕州郡,被舉孝廉後爲廣陵令,視事三年,政教清明,被許爲能吏,遷遼西太守。在任上抗厲威嚴,名震邊俗。做官到今年,剛滿年餘,便派人迎母親妻子到自己身邊,結果到了柳城的時候,剛好遇見鮮卑賊子萬餘人入寇,鮮卑獲趙苞家眷大喜,以爲憑此爲質可以逼降趙苞。趙苞聞賊至,率邊軍步騎二萬餘與鮮卑對抗,鮮卑便把趙苞家眷給推了出來。
結果趙苞大哭,對母親說:“爲子無狀,欲以微祿奉養朝夕,不圖爲母作禍,昔爲母子,今爲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唯當萬死,無以塞罪。”
趙母教之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顧,以虧忠義!昔王陵母對漢使伏劍,以固其志,爾其勉之。”
於是趙苞即時進戰,大破賊軍,鮮卑四散逃去。可惜其母妻皆爲賊所害。朝廷後來知道這事,非常震驚,皇帝遣使弔慰,又封趙苞爲鄃侯。趙苞殯葬完畢,對鄉鄰曰:“食祿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於天下。”遂吐血而死。
可惜一代良臣,經此禍難,就此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