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被陳珏的這句話弄得微微一愕,他這幾天實際上已經受夠了滿朝臣子憂國憂民之下對他的種種要求,句句不離以山河社稷爲重,突然冒出來陳珏這麼個告訴他開疆功業不遠的人,他反而一下子愣住了。拓土開疆,文治武功,爲帝王者所求不過是千秋萬代都能記住的功業而已。
竇嬰饒有興味地看了陳珏一眼,衛綰則對於這個弟子的胡鬧搖了搖頭,只不過在此之外他心中又多了幾分對陳珏的讚賞,這時劉舍道:“陛下,臣以爲陳大夫所言有理。”
丞相的權力,許多時候是天子都不好隨便忽略的,劉舍這一說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陳珏輕輕垂下眼簾想着,劉徹是個好名之人,他就先給劉徹畫下一個大大的蛋糕,引他一步步吞下去也不錯。
陳珏方纔所說的那一大段話,其中部分內容是百官在從前就提出來過的策略,部分是他自己依據形勢所想,這從一到九地說下來顯得氣勢十足,再加上那更能激發人雄心壯志卻略顯理想化的幾條,陳珏自認爲他成功地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正好不會被人看輕同時又不會顯得太過張揚極端。
劉徹細細回想了一遍陳珏方纔的話,心中贊同之餘仍然有幾分不甘之意,他眉心巍,道:“子瑜,你說來說去都是不能打,難道你也贊同送朕地姊妹去和親嗎?”
“不。”陳珏擡首。果斷地道,“臣並不贊成送宗室女子和親之事。”
衛綰本已舒展開來的眉目重新皺起,他看着陳珏面對劉徹一臉坦然的樣子,恨不得把他那張嘴堵上纔好。
劉徹本來已經大體上接受了陳珏所說。只不過是出於某種被壓制得不快活的心理纔多問了一句,他聽得陳珏此言又是一怔,當下道:“何出此言?”
陳珏拿捏了一下心中所想,徐徐道:“微臣只是心想,邊疆地安寧真的必須要靠和親才得以實現嗎?”
竇嬰猛地朝陳珏看去,劉徹目光灼灼,心中似有所悟。急道:“說下去。”
陳珏望了瞪視他的衛綰一眼,道:“匈奴冒頓單于是一代雄主無疑,數十年前高皇帝結束亂世,征服匈奴人不是一日可成之事,高皇帝不願百姓連番受苦方纔對匈奴暫時忍讓。”
使百姓休養生息,這是劉邦被匈奴人包圍一次之後採取和親政策的官方說法,雖然從客觀上來說這種妥協是正確的選擇,然而作爲曾經戰敗的一方,無論有着怎樣充足的理由。漢人說這話總是顯得有那麼點底氣不足。
“臣年紀尚輕,不似朝中許多將軍曾親身與匈奴人作戰,但臣縱觀所讀史書,沒有任何一個胡族可以強大到無視任何周邊地威脅,進軍中原之國。是以臣斗膽一猜,就算陛下拒絕和親之事,匈奴人也未必會怎樣。”
劉徹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陳珏的話中那“未必”二字,這三老一少沒有哪個是榆木腦袋。經驗最豐的竇嬰率先道:“陳大夫另闢蹊徑,倒是想臣等所未曾想,臣嘗聞西域小柄衆多,這些小柄該正如三越之於大漢,雖然國力不足道,然而這些小柄在匈奴身後不遠處也該牽制匈奴人不敢全力南下。”
陳珏微微一笑,雖然不能確認什麼。但匈奴人背後的絲綢之路上大小柄度不在少數,他是可以完全確定的。
劉徹皺了皺眉,對於西域諸國,礙於匈奴人橫亙在中途,漢庭只能時斷時續地獲得少許有關西域的消息,這方面的信系在太少了,想起陳珏方纔所說匈奴王庭事長安可盡知的說法。劉徹一瞬間便肯定了這點的必要性。
劉舍和衛綰也反應過來。他二人對視一眼,劉舍道:“陛下。今年上郡雁門等地損失慘重,然而匈奴控弦之士也不斷死在漢家兵士手中。匈奴人大事非軍臣單于一人所能決,這些死去地匈奴人總不會都在軍臣帳下,眼見過冬無虞,衆部之長未必會願意再派人惹怒陛下。”
陳珏隱隱約約還記得一些與伊稚斜有關的事情,他的思路愈發清晰,當下道:“陛下,軍臣即單于位之時臣尚未降生,如今數載已過軍臣漸老,他的諸兄弟兒孫也該長至壯年,匈奴各部的內事實在難說。”
衛綰思索了一陣子,道:“匈奴人之襲之所以另人防不勝防,全在其騎兵來去如風之上,今年自夏以來,邊關各郡守軍與匈奴人交戰數次,經雁門一役更是嚴兵把守防範有加,軍臣再想以輕微損失劫掠邊郡,應該也是困難重重。”
這時竇嬰忽地道:“如此看來,軍臣突襲雁門之事就完全可以解釋清楚,軍臣這是刻意要誤導陛下高估匈奴人的力量,從而心存畏懼不敢對匈奴人有所作爲。”
劉徹冷笑了一聲,道:“朕敬天敬地,真就從來沒有畏懼過什麼。”頓了頓,劉徹轉而對陳珏一笑,道:“子瑜,你說的那些話朕都記下了。西域諸國,好歹佔了地利的便宜,朕就效仿一次縱橫之術也未嘗不可。”
凡事無萬全,衛綰看劉徹一副信心滿滿地樣子,卻爲最先提出不贊成和親的陳珏擔憂起來,他想了想道:“縱然短期之內匈奴人不會大舉南下,然則數月之後又當如何?萬一軍臣所思所爲盡不在臣等猜測之中,又如何?”
竇嬰皺眉道:“往日和親之時,匈奴人最多安寧幾月,何時見他們能果真信守約定過?”
劉舍想了想。緩緩道:“冬季將近,這一年地邊關總是可以安寧了,若是來年春時仍然沒有什麼確定的消息,再議和親不遲。”
和親。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劉舍心中想到,天子選哪家的翁主去和親,御賜地嫁妝有什麼,何時送嫁、何時起行、何時入匈奴境都是有說道地,拖個大半載匈奴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劉徹和陳珏心中俱是一喜,和親派的一杆大旗終於鬆口。來年春天的事情還遠着呢。
第二天朝會上的情形正在陳珏意料之中,劉徹也許是把他們昨天的談話盡數與竇太后說了一遍,總之竇太后默認了劉徹拒絕和親的最終決定。
太皇太后不發話,天子劉徹和丞相、太尉以及御史大夫地意見一致之後,其他人地異議都掀不起什麼太大地波瀾,再加上陳珏暗中掀起的士人中間地一些主流論調,劉徹續景帝舊事斷絕和親的事情進行得出奇順利。
陳珏冷眼旁觀朝會上的種種爭鬥,帶着景帝所留影響力、劉徹登基第一年的一件大事終於告一段落,獨屬於劉徹的一年則即將來臨。
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日陳珏正躺在自家院子中大樹下地躺椅之中悠閒地消磨時間,紫煙在一邊則不住地道:“公子,天氣冷得很呢,您還是早點進屋歇息吧。”
陳珏閉上的眼睛也不睜開,笑道:“紫煙,這種天氣總是在屋子裡面待着也不好,這人啊,有時候凍一凍也有好處。”
紫煙撇了撇嘴。一臉不以爲然地道:“這些事小婢不知道,但公子再不起身就要趕不上條侯府上的宴會,這事小婢可知道得清清楚楚。”
陳珏聞言直起身子,道:“早些去也好,省得路上出了什麼岔子平白耽擱時間。”
事實證明,長安古城下不能亂說話的定理古今通用,陳珏的馬車走到章臺街外不遠處時便跟着前面的幾輛馬車一起被堵在過道上。
車沿上的李英向周圍的人低聲打聽了幾句。這才掀開簾子對陳珏道:“公子,是江都王爺和趙王地車駕。”
車中的陳珏皺了皺眉,道:“是兩邊的下人吵架嗎?”
李英忍笑搖頭道:“公子這次卻料錯了,江都王爺和趙王的車駕在街口處碰見,江都王嘲諷趙王願以好女子資匈奴,自己卻留戀歌妓家門口,趙王一聽便火了。如今兩位王爺正在前頭說話呢。”
陳珏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這位趙王正是上書請和親的藩王之一,堂堂景帝親子。竟然連親兄弟都不能待見他,劉彭祖也算得上是頗爲可悲了。只是景帝喪期不遠,江都王劉非這樣說話卻是有些不對,說趙王流連章臺,趙王固然丟臉,但劉非又將皇家的面子置於何地。
只不過比起趙王劉彭祖,陳珏還是對劉非這個性情耿直的江都王印象更好些,他淡淡地對李英道:“李大哥,我們繞出去從另一條路走罷,再晚些就要讓條侯等我我們了。”
李英答應了一聲,手中微微用力便勒馬朝拐角處行去,馬蹄聲得得地響起,格外地清脆悅耳。
陳珏地馬車停在條侯府大門外的時候,他不等李英叫他便自行掀開簾子,仔細打量了條侯府門口的情形,一個接一個的人排隊走近,載着他們來的各級車駕若干、馬匹若干則被條侯府上的下人帶下去照管。
下車,進門。
陳珏邊走邊看,條侯府繼承了周亞夫的風格,四處佈置得簡潔明快之中透着一股大氣,聽得身邊地兩個年輕文士就此談笑了幾句,陳珏循聲望去,正見一個風度翩翩地男子與另一個身材姣好的少年動作親暱。
陳珏開始時皺了皺眉,隨後纔看清那少年原來是一個女嬌娥,這身打扮不是什麼女扮男裝,純粹是爲了出行方便而已。
周謙顯然對這次宴會甚是看重,他看見陳珏地身影時眼睛一亮,急匆匆地走到陳珏面前之後輕輕捶了他一下道:“陳子瑜,陳大夫,你可算是來了,我還當你是要爽約呢。”
眼睛快睜不開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