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遠比漢人騎術更佳,馬鞍以及馬鐙的出現意義微妙,陳珏自己也說不準這到底是爲匈奴人助紂爲虐,還是對於漢軍益處更大。正因如此,除了劉徹與韓嫣之外,他纔將這些馬具送到精通軍事的竇嬰和周亞夫府上,盼望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些意見。
此時陳珏心中除了對周亞夫的愧意,更多了幾分卑劣的慶幸,慶幸他沒有完全相信歷史記載的周家生變故的時間,而是早早選擇並不和周家走得太近。
陳珏承認,在絕對性命攸關的時候,他是自私的,然則想起周亞夫自盡前的一幕,他心中又五味雜陳,這時他一眼瞥見一旁有周府人將來客送來的悼詞與追思辭賦投入火盆焚燒,陳珏不由心神微動。
不多時,陳珏在一邊條侯家的僕人處要來紙筆,尋了一個僻靜處寫下幾行字:私竊辛公詞以贈周將軍……
寫好之後,陳珏輕輕吹乾了墨跡,他回到堂上之時見周謙仍是一臉沉默,只得輕嘆一聲,將手中那張小紙扔下火盆便轉身離開。
此時一陣微風流過,將那張燒了一半的白紙吹到周謙身前不遠處,周謙木然地將它拾起,雙眼掃過那紙上僅存的幾行飄逸的小篆字之後,他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顫讀起來,旋即雙手撐地,再次流下幾行男兒熱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
陳珏打馬回到堂邑侯府,在前院將馬繮交到家僕手上之後,一回身便看見陳尚長子陳舉帶着陳季須的嫡子、剛剛能跑的陳弘在院中玩鬧。
這兩個相互追逐着的小孩子見陳珏回來了,立刻跑到他面前嘻嘻哈哈地叫着“小叔”。
陳珏心中的那根弦頓時鬆了下來,對大些的陳舉笑道:“今日怎地沒有去讀書?”
陳舉對陳珏行了個禮,搖頭晃腦地道:“阿翁說家中有喜事,早早把先生打走了。”
陳珏哦了一聲,自從楚先生與陳唐陳宋一起整日研究技術之後,堂邑侯府便又給幾個小輩請了一位先生,這位先生同是申公弟子,雖然算不上有什麼名氣,但才學盡是有的。
“小叔。”陳舉又笑嘻嘻地說道,“還有一件好事情,我聽阿翁說大姑就要回來了,小叔,大姑長得好看還是小姑長得好看?”
陳珏微微一怔,苦笑道:“大姐出嫁時我年紀尚小,和你們一樣,不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子。”對於這個庶出的大姐,陳珏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在他週歲那年遠嫁齊地一個官宦人家,且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回到長安來省親,再有其他的事情他就不是很清楚。
想到這裡,陳珏彎下腰平視陳舉,道:“阿翁有沒有說大姑什麼時候到?”
陳珏把自己的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道:“沒說,但阿翁提過大姑料理過大姑父的喪事之後就會回來。”
陳珏皺了皺眉,夫君新喪大姐便急着趕回長安,想必他們夫妻二人間的感情算不得太好,陳珏想到這裡自嘲地搖搖頭,眼下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他就關心起那位還是路上的大姐做什麼。
方要說話,陳珏一眼看見李英和郭遠正站在一邊。李英對他做了個手勢,陳珏會意,好言將陳舉和陳弘兩個小孩子哄走,纔將李英和郭遠叫到自己身邊,笑道:“董偃怎麼說?”
郭遠大大咧咧地開口道:“公子便不該叫我們去找那個董君,我們要領他走,他卻非得待在那個平陽公主身邊做人男寵,軟趴趴的真不是個男人。”
與看似文弱實則武藝不差的陳珏相比,董偃確實入不了郭遠這粗莽漢子的眼,李英拉了拉郭遠的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後纔對陳珏道:“那董偃說不願勞煩公子,只求有朝一日他蒙難時,若是公子力所能及,能相助於他便可。”
陳珏點點頭,人各有志,他卻管不了董偃對自己未來的打算。
李英這時又道:“公子,那位被罷官的侍御史周直的屍身今日在渭水裡被人找到了。”
“渭水裡?”陳珏微微一愕。
李英肯定道:“正是,這還是幾個侯家的公子出門時看見的,如今長安內外已傳得沸沸揚揚。”
陳珏心中有數,這個周直定是被人滅了口,他略一思索,道:“那傳言是怎麼說的?”
李英停頓了一下才道:“原本有人傳言是公子泄私憤報復,但內史那邊查出的結果是長安郊外一夥盜賊所爲,不過幾個時辰,兇手都已經被關到牢裡。”
陳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道:“昨日的事情金俗一家子知道麼?”
李英仍然回想了一下,道:“應該不知。”
陳珏唔了一聲,沉吟片刻之後道:“近日我要安排一批信得過的家人入宮服侍太子妃,府中人手怕是有些不足,你哪日跟管事一起到城郊的貧民家裡買些奴婢,記住,最好是要長陵附近的人。”
李英雖然不明白陳珏的用意,但仍然恭謹地答應下來。
昨日那件事一出,陳珏卻是想起了一個極要緊的問題,萬一哪日金俗三人的身份真的被捅出來,他總要有個掩飾的法子纔好,否則如何能解釋得通王皇后的女兒就在堂邑侯府中。
這時忽地有一個聲音道:“公子,平陽公主府上的管事帶來了一車僕人,不知您要如何處置?”
陳珏猛地一回頭,展眉正在不遠處看着他,陳珏略一思索,道:“我去見見他們。”
展眉心中詫異,奇怪地看了陳珏一眼卻也不多問,只是奇怪陳珏這個世家公子爲什麼非要親自去看哪一大車奴僕。
不多時,陳珏和李英二人便跟着展眉的腳步來到側門,一個高級僕從模樣的中年男子見展眉出現在面前,立刻跳下車來,彎腰道:“長公主可說了什麼?”
展眉略一側身,按照陳珏路上的吩咐道:“長公主身份高貴,哪裡有功夫管這些事,你將這牛車留下便可回去覆命。”
那中年男子平日裡也慣會仗勢耀武揚威,只是在館陶長公主的親信展眉面前這威風卻一點都抖不起來,他欲言又止了片刻便嗨了一聲,將幾張文書交到展眉手中之後便訕訕地離去。
見中年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展眉轉身道:“公子請。”
陳珏從她身後緩緩步出,道:“李大哥,你去把他們叫下來。”
李英應了一聲,上前幾步掀開粗布坐的簾子,忽地聞到一陣怪味,當下又後退一步,皺眉輕喝道:“車裡的人還不快出來?”
不多時,馬車裡走下一個瑟瑟索索的婦人,懷中還抱着一個小孩子,許是過於緊張的緣故,她差一點便被自己絆倒在地上,從她之後陸續又下來了幾人,這些人的速度倒是快了許多。
陳珏一個一個地看過去,一數之下現竟然一共有七人,他心中略略驚訝,淡淡道:“你們自己報上名字來吧。”
那約莫便是衛媼的婦人一直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來,她身邊的一個粗衣少年握緊拳頭,率先說道:“小人……小人衛長子。”說罷,他分別指了指兩個臉色泛黃的少女道:“她是小人女弟衛君孺,衛少兒。”
陳珏聽得這少年的名字時眉心一皺,隨後纔想起這少年該就是後來的衛長君,這時衛少兒身邊的男童忽地掙脫了姐姐的手,道:“我是衛青,你是要我們做你家的僕人嗎?”
一直在抖的衛媼忽地跪倒在地,哽咽着哀求道:“這位公子,他不姓衛,他是平陽縣吏鄭季的兒子,不是奴人啊……”
衛青喊道:“阿母,我就是姓衛。”頓了頓,衛青揚起頭對陳珏道:“公子,讓我留在這裡吧,小子會放羊,還能伺候您騎馬。”
陳珏仔細看了衛青一眼,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眼前這個七八歲的孩子一臉菜色、瘦骨嶙峋,這衛青正帶着一絲期待與怯怯看着他。
這哪裡是大將軍衛青!
陳珏在心中輕喊,不顧衛青一身的髒污將他抱起,衛青身上的衣服破舊不堪,與陳珏身上舒適細滑的綢布正是天壤之別,陳珏一眼便看見衛青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還有點點青紫,他知道傳聞中衛青幼時曾在其父鄭季家中受盡苦楚,卻不曾想到竟然會嚴重若此。
陳珏用袖子擦了擦衛青臉上的灰塵,擲地有聲地道:“男子漢大丈夫,你的志向怎麼能是爲人奴僕?”
小衛青一臉的不解與疑惑,陳珏輕嘆一聲,道:“既然你不願意姓鄭,那你就一輩子都要記得,你,是衛青!”
衛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陳珏將衛青放到地上,稍後才從衛長君的話中得知那個比衛青還小些的男童叫衛步,衛媼懷中的嬰兒則叫衛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