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鋒的光一瞬間微微照亮了稍顯昏暗的空間,劉徹沒用什麼標準的起手姿勢,神態間甚是隨意,陳珏看着他雙手握劍的架勢,心滿是異樣之感。
劉徹也是從小練習武技的人,第一下便是橫劍一掃,陳珏飛快地收了手腕,再一翻轉後利落地隔住,卻不見劉徹換勢,反而將劍尖的方向一斜,陳珏順着一使巧勁,兩人手的劍旋即成了交錯的斜十字,正好彼此抵住。
陳珏被劉徹的大力逼得胸口一悶,險些來不及應對,匆忙間一擡眼,正好看見劉徹眉頭緊鎖,鼻尖上還帶了汗,只是眼神卻惡狠狠的,緊盯着陳珏不放,卻一句話都不說。
完全明白了,劉徹要比的不是什麼使劍的技巧,就是想找個人跟他一起比力氣,若非天子跟人掰手腕不太雅觀,他根本就不用費這麼大的事。
霎時間,陳珏飛快地反應過來,毫不保留地用力抵住劉徹的劍,夏日本就悶熱,不多時,兩人額間就不約而同地冒了汗,他們之間強弱交替,不時地彎肘屈膝,不知過了多久,陳珏喘着粗氣,注意到劉徹汗出得急了。
心知這會已經是時候,陳珏意志力稍稍一鬆,手上的勁道就減了幾分,劉徹那邊也是強弩之末,猛地一發狠將陳珏逼倒之後,劉徹轟然而坐,他自己也差不多沒了力氣。齊齊地靠住身後的立壁,陳珏只覺周身乏得厲害,但腦子裡卻空前地清楚,顧不上考慮劉徹這種不成熟的發泄情緒的法子,陳珏抓緊時間回顧起長信殿的情形。
竇太后前後未提田一詞一句,但從他們踏進長樂宮的那一刻起,這間就沒有一句話是脫離了田的,擺明了是指桑罵槐。
表面上,受罰倒黴的那個人是陳舉,竇太后也是爲了替陳家攢個好名聲。但竇太后從頭到尾都提點劉徹,不能因爲任何人是外戚就給他格外的優待,竇嬰和陳午無所謂,再有的人比如田就值得商討。
劉徹臣着一張臉,看了看身邊不遠處地陳舉,眉間顯出一點疲憊之態。
陳珏看眼。輕咳了一聲道:“當日陳舉對臣說了,那日是許家公子看上了他們請的歌女,先行挑釁叫罵動手,間又有提及臣的地方,陳舉聽不過耳,這纔有後來之事。”
劉徹揮了揮手,默然沒有回話,他以爲年紀漸長,能臣側。他理所應當從竇太后那裡接過權力,今日才第一次意識到,竇太后那雙心眼什麼都看得清。一番話就點了劉徹和陳午兩個人。
“這件事不用再提了。”劉徹沒好氣地說道。拿起身側地那把劍丟了出去。發出“噹啷”地一聲響。陳珏暗道了一聲沒長大。耳邊聽得劉徹平靜地道:“子瑜。你看見沒有。諸竇那裡擋着。你和姑父什麼法子都沒有。”
諸呂。諸竇。這個諸字加某姓真是個要人命地好詞。陳珏心腹誹了一句。劉徹既然有了這種心態。沒長大地皇帝比長大了地危險。
劉徹說完這一句。又歇了一會兒。先起身。隨後自地拍了拍屁股。又帶着陳珏一道走出去。行出武庫不遠。閣道地拐角處。明晃晃地御輦就停那裡。
宮人們好像沒看見劉徹從武庫出來似地。行禮之後輕巧地擡起多了個天子地御輦。不疾不徐地朝未央宮地方向走過去。陳珏一側走着。忽地聽見身後傳來急促地呼吸聲。
不知什麼時候離隊地楊得意趕上來。陳珏回頭望了望。也是武庫地方向。陳珏想了一想。一下子明白了關鍵哪裡。劉徹往日每每心不快時。願意拉着陳珏或韓嫣諸人出去跑馬打獵。但方纔消失地那一會兒。衆人不說。竇太后根本察覺不了劉徹已經發泄了一通。
他搖了搖頭。鎮定地跟上隊伍。只是跟楊得意笑着打了個招呼。
不多時行到未央宮,劉徹才下了御輦就對着宮官下旨,將南方几個藩王獻上的貢品送去長樂宮大半。總算回到了未央宮,劉徹好像自了不少,看向陳珏地時候也露出了一點笑模樣,他目光落陳珏手上,笑意一停,皺眉道:“你這手怎麼傷着了?”
陳珏低頭一看,手上可不是有幾道擦着的痕跡,雖然談不上嚴重,但紅紅的一片太陽底下看着也顯眼,陳珏回望劉徹,忽地笑道:“陛下的手也傷着了。”
劉徹擡起手看了看,不由地輕嘶了一聲,再看向陳珏時哈哈一笑,周遭的宮人好奇又不解地看了看,只可惜離得太遠,什麼都沒看出來,便知這是天子和武安侯之間的事,有一人機靈地上前遞了手巾,正是陳珏先前認識的張同。
衆人進了宣室殿,楊得意是體察君心,也不多問,只接過宮人送上來的冰鎮果漿等物親自送上去,陳珏了兩口,只覺心肺處一片清涼。
劉徹坐那,好像走了神似的,不多時就喝下了一半果漿,陳珏見狀不由道:“陛下,果漿太寒,大暑時少飲爲好。”
話一出口,劉徹看向陳珏,臉上多了幾分微妙地神色。
陳珏按照老套路,斟酌着選了些類似於社稷爲重的話勸了勸劉徹,劉徹聽得連連點頭,直至椒房殿阿嬌那邊來信,陳珏和劉徹才各回各家。殿門被劉徹推回遠處,劉徹神態安和地走進來,看了眼同樣捧着果漿的綺羅,眉間笑意一閃。阿嬌對茶道並無什麼深切的愛好,只是喜歡飲些果漿,她又聽太醫說喝着不錯,便時不時地還帶上他和陳珏的份。
阿嬌一襲水綠衣裙,分外清麗,她看見劉徹回來,燦然笑道:“外面熱不熱?”用不上劉徹回答,阿嬌又道:“就算是有宮人遮陽,那熱氣也讓人受不了,你快過來歇歇。”
劉徹走過去,當着劉的面輕輕擁了阿嬌一下,阿嬌鼻子一皺,道:“一身汗味,離阿遠點。”
女孩家長得快,劉今年又長高了不少,看着不再是小豆丁的樣子了,劉徹一打量,見她比前幾日又黑了不少,板起臉道:“怎麼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
劉晃了晃辮子,笑嘻嘻地道:“父皇,公主是什麼樣子?”
劉徹被劉問得一時語塞,不錯,公主應當是什麼樣子?劉嫖和平陽好像都不是什麼好榜樣,隆慮公主劉蘋活潑不失端莊聰慧,倒是個好例子,只可惜遠隆慮。
略一思,劉徹道:“你看看南宮姑姑,就知道公主應該是什麼樣了。”
劉狡黠地一笑,轉而道:“南宮姑姑爲什麼沒有駙馬都尉?”
南宮公主目前獨居,又無子女傍身,日子過得有些清冷,劉徹想起這點也不由微微嘆息,阿嬌見機吩咐了劉幾句話,這纔打發她出去玩。
歇了一口氣,劉徹和阿嬌一起去看了劉睿,襁褓地大漢太子體格不錯,爬的速度比走得還快,據劉嫖說很像劉徹當年。
時候不早,出了一身汗的劉徹急需沐浴清理,接近黃昏的時候,劉徹浸水,思前想後了好一會兒,微微默然。
劉徹過去很多年一直處事果斷,這般有些難解心緒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竇太后今日是爲了田的事暗示劉徹,劉徹此時想的卻是陳家、陳珏、陳午。
陳午是開國功臣之後,四姓三脈的外戚之一,他既不像竇嬰那般身後完全是竇太后的影子,又不像田那樣不得竇太后待見,只能依靠劉徹一個人。
有館陶大長公主,陳家處一個左右逢源地位置,劉徹一直這麼認爲,但今日地事情告訴他,陳午一不小心就容易兩邊不討好,劉徹第一次不是站天子的角度,而是站陳珏地角度思考問題……
劉徹從小親近的兩個人,一爲阿嬌一爲陳珏,無論是他作爲膠東王時,還是他的太子之位風雨飄搖的時候,陳珏始終站他身邊,這就讓他不知不覺忽略了,有着顯赫家世的陳珏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珏一直幫他,從小時候替他和阿嬌傳信,到刺客上門時不顧自身安危地救駕,劉徹的心裡是感動的,如果不是非劉氏不得封王的祖制,劉徹甚至一度覺得封陳珏爲王,同他共享天下太平也是可以的。
劉徹設想了一下,如果他是陳珏,然後心多了一絲不明不白的顫動,原來陳珏不像田,也不像他一手提拔的主父偃、張湯等人,除去效忠他之外還有那麼多條路可以走。
所以他很失常地跟陳珏比力氣,然後發現名滿長安的武安侯二話不說地順着他,沒有一絲不愉,劉徹不由地想起,與司馬相如一流的人不同,陳珏除去超越長安諸家子弟的才華之外,還心地純善,這些年來無論對天子還是其他人,都很好。
不知不覺,宮人已加了兩次水,劉徹的思緒越飛越遠,這樣很好很優秀的陳珏,是他一手提拔的重臣御史大夫陳午的兒子,還是他親兒子太子劉睿的舅舅。
思及竇太后不動聲色的沉着果斷……劉徹忽地覺得他以前做的一些事有些失當,他握拳打了一下水,濺起片片的水花,埋怨陳珏身世的時候忘記了,如果陳珏不是這等身份,根本不會同他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