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後,悅來店掛起了暫停業的牌子,但偶有店的侍者捧着酒菜進出,裡間爽朗的說笑聲便清晰地傳了出來,惹得失望而歸的客人們不住地心懷疑,不知是何等財大氣粗的貴客,老闆纔會有生意也不肯做。
滿席珍饈美味,好不容易卸了盔甲、下了駿馬的李家三兄弟就像纔出籠的野獸,食箸舞得滴水不露,多的時候他們卻是抱着酒狂飲,孔安國等幾個氣的人相對苦笑,只得各自舉盞淺。
天氣本就炎熱,陳珏看着他們的吃相,不知怎地越發覺得熱氣逼人,直至李椒擡頭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們羽林營裡粗豪慣了,不覺竟把這種習氣帶到朋友的聚會上了。
孔安國講究萬事守禮,看不慣幾人的粗獷樣兒,微微皺眉道:“你們好歹收斂些,省得待會外面耍酒瘋,若是無故聚衆飲酒的事傳了出去,就算主人家是子瑜也難免有些麻煩。”
李當戶拭了一把汗,哈哈笑道:“別說這悅來店裡上下都是子瑜的家人,就算有人亂嚼舌根子,這點事又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我們擔下來,天子上林苑聚衆宴飲的時候還少了?”
話雖如此,李當戶還是把孔安國的話聽進去了,改換了一盞涼茶來喝,口道:“只是我今日着實不能再多喝,陛下有意再擴羽林營,我等一會兒還得回去跟那些主管徵兵的人一道坐鎮,商量着如何徵兵。”
“這也是我今日想問你的事,天子可曾提過,到底爲何再次擴軍?”
陳珏開口問道,他今日穿了一身淡紫色衣衫,人又俊秀,同粗裡粗氣的李家人站一起對比分外鮮明,他早知道李當戶就是那種性情,心也不意。
李當戶搖了搖頭。滿臉費解地道:“我卻也不知,只是再這般下去,南軍和北軍之外,長安城說不定又要多一支常備軍了。”
羽林營本是天子衛隊,如今的規模有點太大了些,李當戶雖說因爲執掌了羽林營而興奮。心卻也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
陳珏靜靜地點了點頭,看着李當戶一臉拘謹地望向清涼的酒水,心也覺得好笑,玩笑道:“莫意孔博士的話,他管教太學的弟子們習慣了,我們不吃他那一套!”
李當戶掙扎地看了酒罈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肩膀一垮。棄酒而擡起食箸奔向幾樣涼拼。稍後還有正事要辦。他怎麼說也不能飲過量。
李椒和李敢卻沒有兄長地避忌。兩人興致一起。拉着陳珏幾人不放。非要行幾個酒令勸酒罰酒。口笑話不斷。孔安國皺着眉頭就要反對。陳珏忙伸手攔下他。平靜地微笑道:“飲酒若不能興。還喝來作甚?今日行個觴令也好。”
李敢聽得陳珏同意。立馬攜着酒纏上規規矩矩地孔安國。追着他不放。逼得孔安國滿臉通紅。道:“我午後還有太學地教授安排。萬不可喝多了……”
李敢哈哈道:“這不成。前兩日我侄子還來信跟我說。就因爲你他課業之外還得多背一部《尚書》。千萬學子那看着。今日我萬不能輕饒你。”
孔安國苦笑道:“你真真強詞奪理。”
李敢嘿嘿一笑。仍然不住地勸酒。自從孔壁藏書名揚天下。孔安國地名氣也火速上升。若不是年紀尚輕。他儒生間地影響力多半已不遜董仲舒。
陳珏小酌了幾口,眼見孔安國面紅耳赤了,他才指了指角落裡的器具,圓場笑道:“好了,你們若是要行酒令,那邊有投壺,別看着我們孔博士不放。”
酒意漸濃,李家三人自去遊戲,孔安國擦了一把汗湊到陳珏這。低聲道:“子瑜。你怎麼還有興致玩樂?”
陳珏看着孔安國依舊清明的神態,微微一笑道:“何出此言?”
孔安國望了李當戶一眼。嘆道:“人說周陽侯田即日官遷太尉,你就沒有點什麼想法?”
陳珏手一攤,笑道:“周陽侯朝多年,又是天子血脈相連的舅舅,他就算真做了太尉,我又能有何想法?”
孔安國知道陳珏父子跟田交情不錯,搖頭道:“消息一出,長安地老儒生們幾乎彈冠相慶,蓋因周陽侯讀好儒術,自認是儒家弟子,他們只當有好處可得。”頓了頓,孔安國懇切地道:“然周陽侯其人,我萬萬不相信他能真正弘揚先祖儒學,就看這消息你還是從旁人那裡知道的,你也不能放心他。”
若是天子對田提及升遷之事,田卻隱瞞陳珏父子,只告知王信等人,難免引人猜測連連。
陳珏看出孔安國的關切之意,心不由地一熱,他和孔安國一道灌下一盞酒,笑道:“這件事還遠着呢,你我現考慮它做什麼?倒是有件事我想問問,金仲那孩子怎麼樣了?”
提及太學裡天子的那位便宜外甥,孔安國神色有些古怪,金仲可不是熟讀經典的好弟子,孔安國過了好一會才說道:“金仲只好術數機關之學,不修史,若說是從人品來看,他也不驕不傲,還是個好學生。”
陳珏唔了一聲,不由有些好奇金仲得知田的消息之後會有何感想,那畢竟也是他的舅舅。劉徹提拔田的事全他意料之,但三家外戚一臺戲,往後的日子地確夠熱鬧了。
又幾盞酒下去,李家兄弟那邊的氣氛越來越火爆而融洽,李當戶回首嘆道:“若說投壺,子瑜才當真厲害,幾乎着着不落空。”
李敢起鬨着要陳珏獻藝,陳珏笑着走過去,抽出一支矢信手丟了過去,箭矢穩穩當當地落廣腹的投壺裡,搏得場幾人地陣陣喝彩。閱了幾封書,覺得乏了便拿起浸了清水的絲啪擦汗,直到陳珏走進門來,他擡首看了看陳珏才笑道;“從外頭過來的?”
陳珏點點頭,依禮請了安,這才坐到陳午對面,微笑着開口說道:“今日我悅來請了幾個朋友,李當戶說天子又有擴充羽林營的意思。”
聽得陳珏把宴上的情形說了一遍,陳午神色一動,思了好一會兒之後苦笑道:“田做太尉的事恐怕也是真的……天子他這究竟是要幹什麼,就這幾年都等不了嗎?”
陳珏端起侍女才送上的解酒涼茶,連喝了幾口才道:“今年春時日食,竇丞相本應退位家居,結果太皇太后悄無聲息地用霹靂手段抓出衡山王替罪,從那時起天子就忍不住了。”
陳午臉色一變,沉聲道:“你從旁勸慰過天子了嗎?”
陳珏靜靜地搖了搖頭,自從太子劉睿出生後,劉徹越來越有主意了,他居掌握所有朝臣的本領正往爐火純青而去,再不像從前那樣事事問於陳珏。既然劉徹沒有事先問過陳珏,陳珏當然不好貿然上前攔阻。
旁人不知道,陳珏卻清楚劉徹覬覦兵權不是一年兩年了,他當年奉命狙殺淮南王一行,那時劉徹就已經能調動部分精銳人馬,何況今時今日,劉徹一門心思地想拿穩兵權。
陳珏神色閃過一絲古怪,道:“爲相前遷爲太尉,這一招不是天子首創,從前先皇駕崩、劉舍做丞相時,太皇太后急於掌握朝局,魏其侯就是以太尉之身權傾朝野,大體上架空了丞相地權力,如今陛下讓田做太尉,太皇太后豈會不加警惕?”
陳午和陳珏相視一眼,不覺齊齊地一嘆,劉徹近年來羽翼豐滿,內有太子無愧於宗廟,外處政事從來無愧於社稷,這樣的天子,就是竇太后也只能借勢牽制。
陳珏輕吁了一口氣,話題一轉笑道:“我才聽說時心倒是好奇,王重心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想法。天子沒有親自公開前,什麼周陽侯什麼太尉都應當保密,否則田定要倒黴,他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這麼不警醒?”
“哦?”陳午哈哈一笑,道:“你查訪出來了?”
“差不多。”陳珏微微頷首,若他猜測無錯,王重這次是有意陷害田。
王重一貫不得劉徹重用,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田近日時常對王信禮數不周,又經常拜訪王重苦苦追求過的劉陵,兩相合一之下,王重做出點什麼舉動也正常。
陳珏想着想着,忽地輕輕道:“田的事,那是天子和太皇太后之間的角力,阿父也做不了什麼主,眼下我們關鍵的是芷晴帶給我的一個消息。”
芷晴一貫只後宮陪伴阿嬌,但阿嬌母子女三人近來吃得好睡得香,陳午是知道地,他不覺訝道:“芷晴,她能帶給你何事?”
陳珏手指扣了扣几案,眯了眯眼道:“阿父可知,王美人因爲不知經營人脈,她們母子過去幾個月宮時常受人暗算?”
陳午眼閃過一絲輕蔑,道:“她們的事跟我們陳家有何干系?”
陳珏身體微微向前傾,打了個手勢道:“二皇子劉佐之母王美人暴斃,眼下劉佐是個無母的皇子,芷晴猜測,陛下興許有意把那位未來的藩王交給阿姊撫養!”
端茶待喝的陳午差一點被嗆住了,好一會才皺眉道:“這燙手山芋,怎麼就跟你姊姊拉上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