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 二百零一
店中人聲鼎沸,問價商議之論不絕於耳,田婧心裡微微一怔,便覺得有點尷尬。
既是鋪子裡的成衣樣子,哪裡有不準客人親手觸摸布料的,心中便有些不高興,她一雙眼定在那笑吟吟的女子身上,只見這女子衣着並不華貴顯眼,偏素色的衣衫上亦沒有太多華麗的裝飾,但她袖口間同色的花紋凡夫層疊,顯然不是出自尋常匠人之手。
戀戀不捨地看了那衣裙一眼,田婧矜持地道:“爲何不能碰?”
“我家夫人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愛聽不聽。”一個穿着翠色衣衫的侍婢搶着說道。
田婧雖不是豪門大戶之女,從小亦是被僕人伺候長大,聞言輕哼一聲,道:“哪裡來的小丫頭,倒是牙尖嘴利。”
那婢女聽了馬上撇了撇嘴,她與芷晴同歲,看上去還比長於保養護理之道的田婧大上一兩歲,田婧這麼說無疑是故意擺低自己的位置。
“阿意,不得無禮。”
一直靜靜旁觀的美麗女子終於開口說話,正是芷晴,她嫣然一笑道:“家僕無狀,真是失禮了。”
“翁主!”阿意不贊同地輕聲喚道。
芷晴以眼色制止了阿意接下來的,田婧在一邊聽了卻心中一動,大漢翁主不少,能夠在這麼年輕的年紀就長住長安的就不多。“我是這裡的熟客了。”芷晴微笑道,“這家鋪子裡掛在方纔那位置的必定是最新款式,慣例只能用來觀賞,不可觸摸不可買賣,你若是想把它帶回家,還得等過幾日真正上市了才行。”
田婧聽得雲裡霧裡,但大致上還是聽明白了芷晴的解釋,心道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收拾那幾個丫頭。好些個閨中姊妹居然沒有一個提醒她具體的情形,弄得她像長安郊外的鄉間村姑一般,差點出了醜才得人提醒。
“多謝你的提醒。陳夫人。”田婧微微點頭致意。
芷晴淺淺一笑,也不奇怪田婧會猜到她是誰,只是笑道:“你真是冰雪聰明,隨口一猜便絲毫不差,若不是我還有幾分自知之明,當真要以爲自己在這長安城中多有名呢。”
田婧見芷晴笑容可親,說話又輕輕柔柔的好生動聽,不由把平陽公主從來說過地關於這位樑王翁主的傳聞拋到一邊,幾句話間便通了姓名,又和芷晴親近起來。
“你在長安城中確實很有名呢。”田婧一邊和芷晴一起走到人少些的僻靜處。一邊正色說道,“人人都羨慕武安侯待你那樣好。”
芷晴撲哧一樂,道:“你莫要瞞我,長安城內外都是怎麼說我,我再清楚不過了。”
田婧點頭道:“是啊,好多人說你善妒不能容人。”
伺候在芷晴身邊地阿如和阿意二人對望了一眼,再看向田婧的目光便多了幾分不滿,翁主隨便謙遜幾句,她還當真口無遮攔。
芷晴微微笑着,並不介懷。眼下看來,這個田婧倒沒有什麼深沉的心思。
建元三年七月初的陽光仍舊是火辣辣的,不斷地烘烤着黃泥路面,天祿閣外不遠。人馬過處,飛揚的煙塵形成一道淡淡的灰簾。令人見了忍不住掩鼻,就是素日裡最愛瘋鬧的年輕人也無一敢出來撒野。道邊上,只有一輛輛馬車稀稀落落地停着,車伕盤腿坐在車轅上,再低頭將草帽的沿搭在膝間便悠然地歇着。
楊樹下,一羣老老少少正三三兩兩地聚集着說話,談笑不斷的工夫,多數人地目光卻不斷朝道路的來處遊移,有時相識的兩人目光碰在一起。便不約而同默契的錯開…這麼大的一羣博學之人。平日裡放在人羣中也是中心焦點,此刻卻是一起在等待一個人的到來。
又一陣沙塵飛起。距離路中心近些的人動作利落地轉頭舉袖掩頭,心中正要暗自咒罵,便聽得有年輕的男聲道:“來了,武安侯從麒麟閣那邊兒來了。”
說話那青年一身僕役裝扮,也不知是哪家人帶來的隨從,衆人顧不上這個問題,紛紛精神一振肅立起身,目光直視道路前方不放。
“李大哥,還有多遠?”陳珏隨口出聲問道,天氣炎熱,馬車中就如同一個小蒸籠般讓人呆不下去,因而馬車的車簾早就被四處,只是李英和郭遠地身形魁梧,晃動間擋住了陳珏向前的視線。
李英稍稍側了身,笑道:“不遠了,現在已經能看見天祿閣那邊許多讀書人在等着公子呢。”
冰遠嘿嘿一笑,馬鞭一揚,得意地道:“老郭這輩子最對的就是跟着公子,別看那些文人素日裡看不上我們,只要我站在公子身邊,誰也不敢小瞧一星半點。”
陳珏忍不住搖頭微笑,時下尚武,世家大族中人亦崇拜勇士,然而李英和郭遠這種類似於累世家僕的角色總難免受人輕視。
陳珏今日來天祿閣,卻是奉了劉徹地旨意來選拔可堪入太學中任教的博學之人。按說這事本來輪不到陳珏身上,只不過劉徹那邊思前想後,確實覺得太學必須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能夠體會他心意、又夠分量地臣子,只有官位雖不算高卻身爲列侯的陳珏一個。
興建太學是件大事,太皇太后竇氏關心《鴻烈》的流傳狀況,劉徹也關心數年後太學中會涌現什麼樣的人才,就是思想頑固些的人,《鴻烈》有那位據說得道成仙的淮南王劉安撐着,倒也沒有人敢對這個深受天子景仰的叔王之書說一分不是。
不多時,陳珏所乘的馬車在天祿閣門前徐徐停下,穩當大方地下了馬車,陳珏對於天祿閣門前的人山人海亦有些驚訝,面上卻仍舊掛着淡淡地笑意,不斷地同人點頭致意。
徐徐走近天祿閣,陳珏一眼看見衆人中爲首地蓼侯孔臧,忙上前幾步扶住孔臧道:“我這是何德何能。蓼侯竟親自出迎?理應是我登門拜訪求教於您纔是。”
孔臧任由陳珏將他扶迴天祿閣,摸了摸花白的鬍子笑道:“天祿閣校書是我主管,你這次除了在民間招攬賢才。說不得還要從我這裡挖走不少人,這麼大地事我還能不管?”
說話地工夫,孔臧已經坐回主位的紅木椅,陳珏笑道:“校書教書,殊途同歸,最後都是要將先賢的學問傳承下去,侯爺不能不幫我。”
孔臧笑呵呵地點了點頭,他主管校書,陳珏和劉徹掛羊頭賣狗肉地打算他也知道一點,這回太學一起。孔臧只恨自己一身不能二用,否則定要好生想法子把先祖孔仲尼的學問發揚光大,斷不能叫歪曲自己祖宗學說的功利小人們名滿天下。
“我這把老骨頭,隨你們這些年輕人折騰就是。”孔臧笑道,“這天祿閣中的校書人,我隨你挑走十之二三,想來定是夠用了。”
陳珏一臉心悅誠服地道:“蓼侯鼎力相助之情,陳珏銘記在心,這選人之事,我不過是掛個名頭。還是要請蓼侯幫忙參詳。”
孔臧搖了搖頭,神色輕鬆地道:“這舉手之勞算什麼鼎力相助?按着陛下建太學呃初衷,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孔黃和孔茂都要進太學研習經典,於公於私。我無論如何都推脫不得。”
陳珏陪着孔臧說笑了幾句,小吏已經引着校書人中有意報名的一部分和外間的博學布衣走進天祿閣。陳珏臉龐上笑意不散,神色間卻多了幾分鋒芒畢露的威嚴味道。
衆人陸陸續續地走近,看着這笑容溫和的富貴王孫公子彷彿換了一個樣子,心中亦暗暗稱奇,腦子快些的思及陳珏還有羽林中郎將地官銜,心裡便馬上釋然,別看人家年紀小,卻是正經在軍中做過幾年的主。
寬敞的大堂中已經稍微顯得有些擁擠,悶熱的感覺漸漸襲來。陳珏見人進的差不多。輕輕一擊掌,劉徹派來的兩個謁者便有模有樣地取出天子詔書。由其中之一朗聲誦讀,等到最後的一個“可”字落下,堂中衆人紛紛摩拳擦掌,就等一朝選進太學爲人師表。
報名者一一登記的過程中,陳珏雖是笑着和孔臧一起品茗談經,一雙眼卻也不曾閒着,眼看公孫弘、董仲舒等人都在隊列之中,陳珏便覺得自己這面試官挺有分量。
孔臧跟陳珏年紀相差太大,雖然和陳珏相識共事多年,他和陳珏之間卻一直沒有什麼深交,只知族弟孔臧時常爲陳珏馬首是瞻,今日見他行事沉穩,還是忍不住笑問道:“子瑜在想什麼?”
陳珏回過神來,正色道:“大漢果然人才濟濟。”
孔臧聞言,立馬搖了搖頭,方纔陳珏在看董仲舒他可清楚地很,同行是冤家,自認是孔子親傳正宗的孔臧早就看不慣廣收門徒的董仲舒。
選拔兩巨頭地目光不斷朝自己這邊漂移,董仲舒和公孫弘二人也不是一無所覺,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胸膛,期待機遇降臨。
鮑孫弘瞧了陳珏一眼,心中倒是不怎麼急,他慣會揣摩天子心思,只要自己老老實實地給天子做事,他這樣的名儒怎麼都少不了一份前程。相反地,一貫自信的董仲舒心裡卻有些沒底,也不知是因爲什麼,幾次三番的機緣巧合,導致他在天子劉徹面前幾乎就沒有什麼地位可言。
第一日地事情,在衆人登記之後便算得上告一段落,代表劉徹勉勵了諸人之後,陳珏宣佈明日開始正式的學識考問,將在衆人之中擇優選爲太學博士。
孔臧在一邊聽了,心裡微微有些納悶,像這種類似地事,好像大都是有一個由不同閱歷、身份的飽學之士組成的隊伍一一考察學問,這麼些人陳珏全都通知一個日期,他也不怕到時候玩不成這個多人的測試?
“侯爺應知,傳到授業解惑與校書之事不同,並非一個人學識淵博便可以勝任,我還要做些其他方面的測試。”陳珏微笑道。
孔臧將信將疑地看了看陳珏,只是搖搖頭卻也並不多說什麼,只是命陳珏獨立安排就是。遭小林中鳥聲蟲鳴不絕於耳,水榭中鋪着案几座椅。案上擺着幾樣各色花香點心和香茗,一邊還放着冰過的果汁,正是夏日時難得的好去處。
風吹落葉入小湖,隱約有魚躍出水的情景,芷晴飲了一口茶,任那股清新中帶着淡淡苦地味道在口鼻中散開,笑道:“這麼說來。你最近便有機會見心上人了?”
芷晴地話喚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地田婧,她臉紅了一下,才道:“長公主說是如此,只不過我這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我一次次地問她那男子是誰,她卻偏偏不告訴我,只說讓我按着不知道他身份地情況下同他結交。”
替天子介紹女人就替天子介紹女人,難不成平陽還要教唆田婧玩一次“欲擒故縱?”芷晴心中思路轉地飛快,難怪平陽連介紹美人的宴會都不怎麼加入?
田婧害羞了一會兒,擡頭道:“你說,我見到他該怎麼辦纔好?”
芷晴溫柔地笑道:“我又不曾見過那位公子,你叫我怎麼說?”
“翁主。”阿意輕咳了一聲之後,道:“公子回來了!”阿如說着瞥了田婧一眼,陛下今日也駕臨堂邑侯府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當着下人的面說。
“翁主。陛下今日也來了。”阿如伸手製止了話到嘴邊的阿意,徐徐走到芷晴身邊附耳道。
芷晴聞言微微一笑,隨意地張口吩咐下人婢女準備迎接陳珏,倒是田婧聽見芷晴幾句話之間的周到之處。心中不由地暗自讚歎陳珏夫妻都是人中龍鳳,她同樣的年紀做事也未必能及得上芷晴周全。
“太學那邊的人選。你還是儘快地定下來。”劉徹一邊走一邊道,他今日和陳珏一起去天祿閣看了看測試的籌備情況,大致滿意之餘便忍不住催促起來。
陳珏笑着回道:“臣明白,最遲趕在十月歲首諸王來朝之前,臣一定把這幾件事全部辦妥。”
劉徹頷首道:“正是如此,今年來朝地外邦不在少數,長安城裡早早便要忙活起來,眼下已經是七月,你那邊着實要抓緊了。”
這邊陳珏離水榭的所在越來越近。劉徹餘光掃見水榭中芷晴身邊的一個倩影。隱約覺得有幾分面熟,陳珏這邊微笑着不語。劉徹心裡忽地一陣癢癢,繞過一處假山後終於看見了田婧的正面,的確就是他救過的那白衣女子。
劉徹心中一喜,此事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他方要說話,面上的喜色便不由地一收:他再怎樣在外胡來,阿嬌的感受他還是放在心上,哪有天子找女人找到皇后家中來的道理?
就是阿嬌能接受,劉徹自己還丟不了這個人,君子愛色,亦不能葷素不忌,皇后不在自己身邊,他到人孃家做客竟心急火燎地跟另一個女子看對眼,這是何等沒有自制力的舉動?劉徹肯在羣臣百官後宮諸婦地眼皮子底下失這個面子嗎?
兩人漸漸地拐向水榭的方向,田婧微笑之後一邊回憶一邊對芷晴說道:“他,約莫二十來歲,斯文俊秀,雖說壯碩不及他人,但我知道他的心地其實善良至極…”
慢條斯理地走過來的陳珏,隱約聽見田婧地話後不由地大驚失色,腳下差點就絆了一絆,劉徹是不到二十的壯碩少年,至於二十來歲地俊秀年輕人難道是…
田婧微笑着道:“那日我與家僕失散,獨自一人走在街上,遇見那些痞子嚇得不輕,這時候就是他勇敢地衝過來救我…你不知道,那日在陽光底下,他真的如沙場健將一般有勇氣。論英勇武力,他比不過後來那位健壯的公子,說起文武雙全才學氣度,他更是追不上武安侯,只是我偏偏就記住了他。”
田婧說到這裡擡起頭,認真道:“手有餘力的人,再怎樣給他人幫忙不過是錦上添花,只是他那麼文弱的一個人,竟然能爲了我有血性地衝出來,我再感動不過了。
芷晴微張了小口,一直處變不驚的神色終於微微動容,目光忍不住朝不遠處的陳珏身上望去,陳珏回以芷晴一個苦笑,心裡不由地啼笑皆非。
那日的情形,是楊得意英雄救美卻反遭毆打之後,劉徹氣不過自己的貼身宦官遭人欺侮,這才放下一邊美貌地田婧,以眼還眼、以眼還眼地還之以老拳,當後來地陳珏加入之後,武強侯世子那幾個草包更加落在下風。
這樣說來,原來人田家姑娘暗中喜歡上的是內宮宦官總管楊得意,陳珏自己和劉徹都得靠邊站。陳珏這麼一想,面上便忍不住啊現一個幸災樂禍地笑容:劉徹這一回,活該。他再看上人家溫柔的田家姑娘,人家姑娘看不上他。
平陽公主不願事先走露風聲,她又多少了解些劉徹的少年心性,心知宮中一味地百依百順並沒有什麼好處,劉徹最喜歡新鮮物件,因而她覺得若是田婧能在不知道劉徹身份的前提下和天子相識,她們之間的那次邂逅便沒有浪費。
陳珏腦海中想了這麼多,歸根到底不過只是一瞬間的工夫,陳珏用餘光瞥向劉徹的方向,只見大漢天子雙拳握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一會地又隱約泛青,儼然就是一張調色盤。
田婧看見兩個青年男子在水榭中出現,連忙站起身來,芷晴看了那邊一眼,低聲道:“我家侯爺,你應該見過的。”
田婧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在劉徹身上,這下芷晴心裡也有些犯難,所幸劉徹這會還有覺悟,擠出幾個字道:“我是陳家的親戚。”
芷晴會意,不動聲色地對陳珏點了點頭,田婧並不大劉徹放在心上,只微惟了一禮。
“武安侯爺。”田婧招呼道。
陳珏聽得田婧的叫法不由地一怔,他這些年來有時被叫爲將軍,有時又被湊趣的人叫做校書史,田婧這初一見面便稱他爲侯爺,陳珏還真有點不習慣。
“既是家裡的客人,你萬萬不要再叫我什麼侯爺了。”陳珏含笑道,“只要不是什麼侯爺,你喜歡怎麼叫都無所謂。”
田婧點了點頭,笑道:“外間說武安侯最平易近人,我從來還不信長安的貴戚中會有這樣的人,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沒有錯。”
陳珏呵呵一笑,渾然不把田婧的稱讚放在心上,得知芷晴已經吩咐下人伺候之後,這才招呼着劉徹一道坐在水榭中,田婧對於場中的氣氛一無所覺,劉徹面子上還掛不住,臉色出奇地不好。
陳珏和芷晴悄悄地相視一笑,陳珏看着劉徹緊抿的嘴脣,心中暗笑:劉徹啊劉徹,你這樣花心又自以爲風流,竟然比不過楊得意一個入宮多年的宦官,這便是因果報應了。
陳珏不斷地這麼想着,只覺人生如戲,精彩紛呈。
傍晚宴席部分,劉徹否定了堂邑侯一家迎駕的打算,只是和陳珏幾人一起在水榭中用些小食,中間田婧幾次試圖和劉徹搭話,卻發現劉徹不怎麼愛理人,她小姐脾氣不賭氣,乾脆只同陳珏和芷晴說話。
宴席終了,田婧等到踏上回程馬車好一會,才忽地想起平陽公主不肯告訴他,陳珏和那人必然是認識的,她方纔竟然忘記了問陳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