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賓有些小心謹慎的看了王生,將手上的酒樽輕輕放下,又摸了摸自己的鬍鬚,想了一下,他才字斟句酌的問道:“這得看君侯想要做什麼了。”
“你覺得本侯要做什麼?”
王生一臉興致勃勃的看着張賓,後者愣了一下,心中微微發苦,但是話還是說出來了。
“郎君若是想做第二個賈謐,下一步當然是什麼都不做。”
想了一下,張賓又覺得自己的這句話有些不妥。
“也不是什麼都不做,只是做的事情很少,只需要逢迎當今聖人即可。”
王生面無表情,靜靜看着張賓,笑着說道:“賈謐現在如冢中枯骨,想來,做賈謐這樣的人,也是沒有多少人的。”
言外之意便是,我不想做賈謐。
“那...”
張賓倒是被王生這句話說愣住了。
你說你要這麼多人,本來就是想要做權臣的。
那賈謐就是現在的權臣,你做賈謐,接替他的位置,難道不對嗎?
難道這不是你的追求嗎?
張賓現在是真的摸不清王生心裡的想法了。
“那君侯到底要做什麼?好歹也給在下一個口信罷。”
王生嘴角微勾,緩緩的站了起來。
“你不是自號天下第一謀臣嗎?若是連本侯的心思都想不透,這個自號,我看你還是改了比較好。”
“這...”
張賓看着王生緩緩離了位置,出了主堂,停滯片刻之後,他又緩緩的坐了下來。
權臣不當...
你又非是司馬家的人,莫非還想着封王拜相不成?
但是...
張賓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般,瞳孔微縮。
曹家篡漢,司馬家篡曹。
那麼...
姓王的,也未必不能把司馬家的天下給篡了。
難道...
這位廣元侯...居然有此等狼子野心?
呸呸呸~
居然有如此雄心壯志?
張賓坐下來,繼續喝自己的小酒。
心境卻是久久不得平復。
這洛陽王生長得倒是一臉正氣,不想卻是鷹視狼顧之人?
還是...
自己想錯了?
張賓重重搖頭,將這些想法全部都拋出去。
.....
洛陽,山都縣公府邸。
王愷此時一臉悵然,身上披着黑貂披肩,獨自矗立在主堂門口。
山都縣公王府佔地極大,奢華方面來看,比之金谷園,也是不逞多讓的。
畢竟這位哥們也是曾經和石崇比富過的。
當然...
比輸了。
石崇打劫,還是來錢快的。
“主人,平東將軍來了。”
所謂之平東將軍,正是王愷的三哥。
王虔,字恭祖,乃是文明皇后王元姬的弟弟,晉武帝司馬炎的舅舅。
王虔以功勞才幹受人稱揚,多次升官到衛尉,封安壽亭侯,授平東將軍、假節、監青州諸軍事。
他原本是不在洛陽的,但是因爲晉惠帝司馬衷駕崩的事情,便回來了。
沒過多久,一箇中年披甲軍士便出現在主堂之外了。
風雪飄飄,倒是將這位平東將軍身上的甲冑都披上了一層銀雪。
“三哥。”
見到王虔,王愷連忙行了一禮。
“四弟。”
王虔輕輕點頭,順帶摘下自己的頭盔腰劍,將外甲也卸下來了。
四周當即有侍女前來接住王虔的寶劍甲冑。
“外面酷寒,三哥里面請。”
王虔輕輕點頭,他摸了摸濃密的鬍鬚,輕輕打了一個噴嚏。
噴出來的鼻涕王虔也不介意,自顧自的抹在身上。
旋即跟着王愷入了內堂。
內堂之中,火盆,酒菜,香爐,美人...
一應具備。
“四弟還是會享受啊!”
王虔作爲平東將軍,都督青州軍事,然而青州這幾年可不太平。
流民加上天災,可是把他折騰得不輕,原本的翩翩公子,如今也變成一副粗人模樣了。
“三哥爲國效力,做弟弟的可是羨慕得緊。”
“何來羨慕?”
王虔輕輕搖頭。
“不過是爲家中操勞而已。”
東海王氏王肅這一支,四個兒子都是有些前途的。
當然,老大已經走了,老二如今不在洛陽,老三老四就是面前的兩位了。
“我之前便收到你的手信了,放心,你可不像那石崇,石崇不過石苞之子,寒素出身而已,他鬥富鬥得過你,如今卻是難逃一死,而你乃是國戚,又有我與二哥護持,東海王氏有兩支,都會護住你的,你放心便是了。”
王愷輕輕點頭。
他是提心吊膽了好幾天,但司馬遹最終還是沒派人去收拾他,反而是他許多摯友,都下了獄,就等着秋後問斬了。
“多謝三哥護持。”
“你也別高興得這般早。”
王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氣,再抓起一根羊腿,直接撕扯出一塊肉來。
黃橙濡軟的腿肉,撕扯出來之後還濺出些許汁水,直叫人口舌生津。
“皇后賈南風的事情,我看陛下也不會這般算了。”
當然不會這般算了。
當初跟着賈謐屁股後面的人,又有那幾個會有好下場的?
像是陸機陸雲兩兄弟,現在都辭官歸隱了。
要想皇帝不找你麻煩,姿態要放的低一些。
“那三哥...覺得我該如何做?”
王虔幾口便把手上的羊腿吞下去,大了一個飽嗝,再端起一碗熱酒,喝了一大口,這才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舒服了~”
擦了擦嘴,王虔眼睛看向王愷。
“我聽說你在洛陽有不少產業。”
王愷點了點頭。
作爲與石崇鬥富的人,他在洛陽的產業可不少。
土地,店鋪,莊園,甚至還有一處販奴所。
“三哥要我如何做?”
與保住命來說,些許產業當然是什麼都不是的了。
“把你的產業,送出去。”
“送出去?”
王愷愣了一下。
“送與何人?”
“陛下,平原王,成都王,北軍中侯,尚書僕射,甚至是廣元侯。”
“這個...”
若是送一個兩個那還好,送這麼多,又要顯出誠意來。
這...
這得送出去多少啊!
送點東西出去,王愷心中是不心疼的,但是把所有的東西都送出去,王愷如何不心疼?
他手底下,可是有大把人需要他養的。
幾千張口,難道不用錢的嗎?
王虔當然是看出了王愷心中的遲疑。
“你也可以不送。”
王虔拿起玉籤,挑了挑塞在牙縫裡面的碎肉。
“如何做?”
居然有這個選項,王愷的注意力當即被吸引過去了。
“隨我去青州。”
去青州?
王愷翻了翻白眼。
“如今青州流民四起,可沒有洛陽來得安逸。”
“既然你要安逸,那便把身家送出去一些。”
“送這麼多人,可不止一些,怕是我的家當都要送完了。”
“便是八九成,也得送。”
“可我家中,也有幾千口人需要吃飯啊!”
王虔冷冷的瞥了王愷一眼,倒是讓後者的頭往後縮了縮。
“食客,一律趕走,留下些奴僕侍女即可,四弟啊!現在時代已經變了,如今的陛下,可不會像之前的陛下一般護着你了。”
晉武帝司馬炎,在王愷與石崇鬥富之中,常常在暗地裡幫助王愷。
便是王愷犯了大錯,他也一概不追究。
但如今的新皇帝,可不會如晉武帝一般了。
“這...哎~也罷,那我便如兄長吩咐了。”
“嗯。”
王虔輕輕點頭。
“還有。”
王虔抓起一塊鹿肉,在嘴裡咬下一大口,說道:“送人的時候,要把你的奇珍異寶一道送了,全部送完。”
王愷臉上難掩肉疼之色,但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會照做的。”
“還有。”
將紅黑色的鹿肉一口吞下去,王虔再說道:“與齊王,也不要有什麼關係,不然的話,便是我與你二哥,也是救不了你的。”
齊王,現在差不多成了洛陽勳貴中的忌諱了。
“我明白的。”
王虔點了點頭。
吃飽喝足,漱了漱口,擦了擦手,王虔也緩緩起身了。
“我在營中還有些事情,便不在你這裡多逗留了。”
“恭送兄長。”
王虔在侍女的服飾下,重新穿上甲冑,朝着府外的方向走去了。
待王虔離開之後,王愷臉上的顏色纔敢便得奇差無比。
“將管事喚來罷。”
不管如何...
他這個三哥說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現在的時代,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
這是年輕人的時代。
哎~
王愷輕輕搖頭,嘆了一口氣。
....
洛陽城外二十里處的驛站,突然在風雪之中竄出了一行人。
這一行人非是行商,而是身披甲冑,身下的馬匹一個個也是俊俏無比,一看便是軍馬。
爲首的,是一個青年人。
只見那人俊美絕倫,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俊美異常。
外表看起來好象放蕩不拘,但眼裡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讓人不敢小看。
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一雙劍眉下卻是一對有神的眼眸,充滿了激情,讓人一眼望去,便知道此人是胸有成竹之人。
不是成都王司馬穎,又是何人?
“去問一下,此處離洛陽還有多遠。”
“諾。”
在司馬穎身後,當即出現一個披甲將軍,他從馬上躍下,徑直朝着驛站去了。
司馬穎在馬上沒下來。
在得罪了賈謐之後,司馬穎被朝廷勒令到了鄴城,都督鄴城軍事,這也是連夜回來的。
夜以繼日,便是司馬穎自稱是軍旅之人,也有些受不住。
原本紅潤的臉龐,如今被風雪刺得有些鐵青,脣口也翻了一層脆皮,喉嚨裡面更像是刀割一般,咽一口口水都顯得痛苦。
尤其是騎了幾天的馬,便是有坐墊,司馬穎的大腿根部此時也是火辣辣的痛。
在寒冬之日,這種疼痛會被放大無數倍的。
但即便如此。
他司馬穎還是回來了。
以最快的速度回來了。
因爲他知道,他必須要回來。
而且是越早回來越好。
太子...
不。
是當今的皇帝,與自己的干係絕對是比其他王侯親近的,他早一些回來,便早一些到皇帝身邊,這對他而言,重要性絕對是不言而喻的。
在這個時候,司馬穎對自己當時爲太子將賈謐暴打一頓的做法感到深深的佩服。
自己當時還真是英明神武啊!
當然..
在被勒令出洛陽的時候,成都王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甚至心裡還有些後悔。
“大王,若是離洛陽尚遠的話,不如先在這驛站歇息片刻,之後再去洛陽,也不遲。”
司馬穎轉頭,馬上便看到了一張中年馬臉。
這馬臉中年人,是他的心腹謀臣,喚做盧志,非是寒素,而是高門之後,乃是盧植後人。
當然,現在是他司馬穎的幕僚。
“也好。”
盧志畢竟是文人,連續幾日趕路,已經讓他的身體有些消受不起了。
“子道兄此言差矣,現在先一刻如洛陽,對大王來說,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何能夠逗留呢?”
盧志身後,一個面容有些冷冽的中年文士策馬而出。
他的臉色雖然也沒有多好,但是話語卻是硬氣無比。
此人名喚和演,也是成都王司馬穎的心腹謀士。
和演有兵機,懂兵法,同時也有一身武藝。
恐怕這也是他能說出方纔那番話的原因。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寒素出身,背景並沒有盧志這般大。
范陽盧氏,可是高門。
高門子弟看不起寒素,寒素當然是也不會讓高門子弟好過的。
“和演,再是着急,也得把命給保住,再者說,若是離洛陽遠,早一刻進去,與晚一刻進去,又有什麼區別?”
聽到和演方纔的言語,盧志整張臉都黑了。
原本就是馬臉,現在就是黑馬臉了。
“大王。”
方纔進驛站的披甲將軍也回來了。
“此處據洛陽之後二十里。”
二十里...
已經很近了。
但是司馬穎瞥了盧志一眼,還是說道:“此處離洛陽已經很近了,也不急於一時,便在此地修整半個時辰,再入京。”
和演還想說什麼,但是看到司馬穎的目光,也是把後面要說的話按下去了。
“在此處,也可以將思路通一通,免得到了洛陽,你我像是個無頭蒼蠅一般,不知道要做什麼。”
走到驛站中,原來驛站的人則是直接被趕了出去。
“以屬下來看,大王到了洛陽,只需要與陛下打好關係便好了,大王因爲陛下才被逐出洛陽,陛下心中絕對是對大王感佩無比的。”
話雖如此。
但司馬穎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我聽說,如今陛下寵幸一介寒素?”
盧志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此人名喚王生,說是寒素出身,實際上無根無據,說不定連寒素都不是。”
“當然,也可能不止是寒素。”
聽到王生是寒素出身,和演心中便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罷了罷了,到洛陽之後,倒是能夠會一會這洛陽王生。”
司馬穎眼睛眯了眯。
有些危險的光芒閃爍不定。
這洛陽王生,他還真想看看。
能夠將當即陛下迷得死去活來,恐怕是有些真本事的。
當然...
若是沒有本事,那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