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偃是誰?”
平陽道, “可不就是姑母養的那小白臉麼,如今大有取代堂邑候之意。”
太后皺了眉,對子夫道, “你繼續說。”
子夫點頭, “據聞那座長門宮裝飾華麗高大, 在長安城的郊外數十里, 位於去往大漢祖廟的必經之路上, 原本皇上前往祭祖時總沒有地方歇腳,董偃投其所好,便將這所府邸進獻給了皇上, 皇上大悅,不僅對大長公主先前行爲一概不提, 還賜給董偃金銀以作答謝, 甚至近些日子與董偃時常嬉戲玩鬧, 逗雞玩蟲,無所不爲……”
“夠了!”太后終於怒極, “此等諂媚小人怎可留在皇上身邊!堂堂天子怎可如此玩物喪志……”
“太后,其實,妾身想要說的是,此事雖說得皇上歡心,卻終究是借花獻佛。”子夫說的很是雲淡風輕, 臉色恭敬。
太后剛想問及, 宮人前來通報, “武安侯求見!”
“傳。”太后一聲令下, 子夫與平陽皆在心裡輕笑, 時間剛剛好。
武安侯田蚡是當今太后同母異父的弟弟,他與弟弟田勝同朝爲官, 如今姐姐貴爲太后,自然不是一般的小臣。他爲人陰險狡詐,又善於曲意逢迎,所以在官場上還算暢通無阻。原以爲在武帝登基後他可藉此發跡,卻不想到好不容易做到了太尉,卻因當年新政進行的如火如荼之時竇太后的干預,他與竇嬰同時落馬,退了官位,賦閒在家。
“微臣拜見太后娘娘!”他一身官服,極其恭敬。
太后笑道,“你今日怎麼想起進宮來了,哀倒是好些日子沒看見你了!”
田蚡向上方偷偷打量一眼,又望了望平陽公主,忽然伏在地上哀嚎不止,“太后娘娘要給微臣做主啊!”
太后一驚,“所爲何事,誰人敢欺負你?”
“微臣如今身無官職,只想保住家宅田產,豈料就連這個願望都不能達成,田產被奪,如今只好請太后娘娘做主了!”
子夫道,“田大人大抵是爲那座長門宮而來?”
田蚡俯首,“夫人說的正是,長門宮所位於的那塊地產原本是微臣所有,卻硬是叫大長公主給要了去,還藉此向皇上進獻行宮邀功,微臣實乃……”
“真是太過分了!”太后大怒,猛拍雕花扶手,起身道,“欺負到哀家兄弟頭上了,真當哀家不敢吱一聲麼!”她沖田蚡道,“你先退下,此事哀家絕不會善罷甘休!”
田蚡心喜,連忙答“諾”,退了下去。
太后問道,“子夫,你方纔所說‘借花獻佛’,可就是此事?”
“是,”子夫神色愈加謙恭,“妾身擔憂,這樣時日已久,只怕太后的家族都會深受打壓,對您自然就更加不利了。”
太后被說及痛處,連忙搖頭,“哀家決不能任由她們這樣欺負,即便不爲了哀家,也該爲了皇上!”
平陽道,“母后的意思是……”
“她這樣驕縱跋扈,哀家自然不能叫她活着了。”太后面目嚴謹,眼光冷透,“皇上沉迷於董偃的迷惑,那就讓哀家來幫他下這個決定。”
子夫終於舒了一口氣,期待之事終於大功告成。
從壽安殿裡出來時,平陽笑的頗爲得意,半響纔回頭道,“子夫,你說母后究竟會如何處置?”
“明取自然是不可,只能暗中進行,”子夫略微思慮,“若是事情真的成了,自然也不能叫人知曉是太后做的。”
平陽嘆了口氣,“也不知咱們拉上母后究竟是對不對,我真怕……”
“此事非你我所能辦成,若是日後有半點腥風血雨,又豈是你我二人所能承受的,我們只能仰仗太后。”子夫忽然想到什麼,對平陽道,“董偃如今深的聖寵,若是皇上吩咐他做任何事,你說,他敢不從嗎?”
平陽微愣,“你的意思是……”
“其實皇上的意思也並非要皇上親口說出來,比如……太后就可以代勞。”子夫忽然笑出聲來,道,“公主,咱們且走且看,往下太后該怎麼走,我倒真是好奇。”
——
公元前136年春,竇太后長女館陶大長公主飲酒過度,猝死於堂邑侯府,享年41歲。王太后疑其死因,下令徹查,真兇董偃落網,以殺人罪與忤逆犯上罪被太后凌遲處死。陳家從此落沒。
平陽聽到消息時驚訝不已,這一切竟與當初子夫預料的不差,太后此舉實在明智,一舉兩得,除去了兩個眼中釘,更保持了自身公正廉明的形象。子夫的訝異程度並不亞於平陽,館陶公主就這樣死了,是死在了太后的手裡,更確切的說,是死於她和平陽公主的手裡。她微微一笑,第一步改變已然成功。
此消息使王太后大爲振奮,而接下來的另一則消息卻讓她更加欣喜不已。因爲館陶的死,讓東宮太皇太后原本就不大行的身體日漸垮下。她平生一女兩子,這下通通死去,只剩下她一人。
太皇太后一倒下,那就意味着權利的更替。
這日,子夫正看着熟睡的劉擇出神,凝然腳步匆忙進來稟告,“夫人,東宮傳您趕緊過去。”
她心中猛然一跳,距離館陶公主的死已經半年多了,竇氏難不成現在終於查出究竟是始作俑者?這會兒傳她過去是要爲女兒報仇?她問道,“你可知是爲了何事?”
凝然亦是驚慌,“奴婢也不清楚,方纔奴婢也想問問那傳話內監,他卻是什麼都不說……”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道,“真是奇怪,太皇太后還叫您將皇子也帶至東宮。”
“帶擇兒去?爲什麼!”子夫驚得起身,忍不住看向孩子,仍舊在沉睡。太皇太后究竟要幹什麼?擇兒是她的子孫,她應該不會殘忍到去害這孩子的性命,況且她也即將到大限之日,這會兒叫自己過去究竟是爲何?
凝然緊張萬分,勸道,“夫人,您不能去,這萬一是陷阱該怎麼辦!”
“不去爲大不敬,你先差人去通報皇上,請皇上留意東宮動靜。”子夫勉強使自己鎮靜下來,伸手抱過孩子,閉了閉眼,“擇兒在我身邊,她應該不會拿我怎樣。”
長信宮她已經許久沒來了,此時這裡自然愈加陰森,往日的高大威嚴此時卻叫人倍感寒冷。殿門大開着,裡面有宮人在前前後後伺候着,蒼老的咳嗽聲不斷傳來。子夫腳步停滯,看來外界傳言不假,館陶的死對於太皇太后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太皇太后,衛夫人來了。”
子夫忽而聽到一聲宮女的低語,她恍然驚醒,忙跪下,“太皇太后長樂無極!”懷中的劉澤忽然爆發出哭聲,一陣亂動。她急忙抱緊,不敢擡頭。
“將孩子抱上來給哀家看看。”竇太后頭髮已經完全白了,亦沒有往日的神采與精明,現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位苟延殘喘的老人。
可即便是這樣,子夫仍舊是怕。
她眼看着劉澤被一名宮女抱向上方,腳步是那樣急促,直至被送入太皇太后的懷中,她的目光趕緊低下去,手指不由得攥緊。
“哀家看不見這孩子的模樣,可是摸着他的小臉兒,聽他的哭聲,想必將來定是個健壯的孩子。”竇太后說着便笑出聲來。劉澤倒是不給這位曾祖母面子,哭聲越來越大。
子夫心裡有些着急,道,“太皇太后,這孩子恐怕是餓了,不如讓妾身……”
“不忙。”竇氏極平靜,臉上笑意漸漸散去,同時將孩子遞給身旁的一位宮女,“餓一會兒不打緊。”
子夫訕訕,心裡愈加疑惑。
“衛夫人,哀家今日有件事要說與你聽。”
“……太皇太后儘管吩咐。”子夫連忙磕頭,心裡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竇氏又咳嗽了幾聲,彷彿都快咳出血來,周圍的宮女又是一番忙活後才終於平靜下來,她的眼睛十分渾濁,意識卻非常清醒,一字一句,“哀家要你今日向哀家發誓,此生永不得起爭後位之心,不得有謀害皇后之舉!”
子夫愕然,擡頭。
“哀家要你以劉擇的性命起誓,若有違背,便叫你的兒子死於非命!”竇氏目色極其的陰寒,語氣不容滯緩。
子夫只覺得渾身軟了下來,即便如此卻不敢回辯一句。此生不爭後位,不害皇后?太皇太后究竟是洞悉了她的野心,還是終究懷疑館陶的死?
“哀家命不久矣,你如今又深受皇帝寵愛,阿嬌母親去了,哀家不能叫她從此孤身一人,衛夫人,這個誓言你究竟能不能給哀家?”
子夫緊咬嘴脣,終於,她微微擡起頭,道,“妾身……答應。”
“那好,哀家叫你原原本本地將它再說一遍。”
子夫只覺得口中腥鹹無比,伏身跪在地面,手腳冰涼,道,“妾身衛子夫向天起誓,若此生有謀害皇后之舉,奪後位之心,必叫妾身長子劉擇不得好死!”
這話說的太用力,以至於殿中所有人都愣愣的盯着子夫看。竇氏似乎很滿意,半響,她道,“你的誠意,哀家看到了,不過,哀家還是不能完全信你……”
令子夫想不到的是,接下來太皇太后說的話才叫她真正的措手不及。
“爲保險起見,擇兒以後就交給皇后撫養長大,從今以後,劉擇的生母就是陳皇后,關於他的身世,宮中任何人不得再提及!”
子夫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的孩子,就這樣生生被皇后奪去了,而她根本無力反抗辯駁!
內殿忽然走出一些人來,最前面的女子服侍清素,面色枯槁,眼神冷漠疏離的可怕。子夫擡起頭,心中倒抽一口涼氣——是皇后!
她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形同鬼魅!
劉擇被交到了阿嬌的手上,哭鬧聲依舊不止,阿嬌卻置若罔聞,只是機械的將他抱着,眼光卻漸漸移向下方的子夫,嘴角勾起的笑意冷淡而滲人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