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雖是不大,卻是纏綿已極,如訴如泣。
值夜的太監和宮女睡眼惺忪,有的瞅着牛油巨燭發愣,有的相對打盹兒。往常的這個時辰,未央宮早已是燈火闌珊,他們也可以各自尋個角落偷閒小憩,可今夜大紅的蠟燭換了一支又一支,嫣紅的燭淚淹沒了黃銅漆金的燭臺,紅綃帳裡卻依然能夠聽到低吟輕喘的歡愛之音。雖然年齡尚幼,但生於伶門,讓我早早便通曉人事,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
未央宮裡的宮女和太監們都是見過世面的,在那樣令人想入非非的聲色裡,沒有人像我這般面紅耳赤坐立難安。他們只是木然着一張臉,與子夜的睏倦做無聲的抵抗。
“想什麼呢?看你眼波星動,雙頰緋紅,分明是動情模樣,不是沒閹好吧?”
我擡起眼眸,看到一個圓臉的小太監,壞模壞樣兒地看着我嬉笑,見我不睬,又伸手探向我的腿間。
“讓哥哥幫你檢查一下。”
我擡手抓住他的手腕,他嘖了一聲。
“小豆子,你們這是作死呢!”我和圓臉小太監頭上各捱了一下子,管事太監郭公公壓低了嗓門,訓斥道,“打擾了皇上和韓大人的好事兒,你縱是渾身上下長滿了腦袋也不夠砍的,還不老實待着去!”
小豆子縮了下腦袋,連忙滾去一邊。
郭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一陣兒:“這位小哥兒,你是韓大人帶來的,雜家沒話說。不過我可告訴你,能進這後宮禁地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太監。我問你,你是皇上嗎?”
“我自然不是。”
“那你就得是太監!”他字字咬真地說。
“據我所知,我家公子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太監。”我意有所指地説。
“哎?”郭公公以拂塵竹柄指着我,似氣還笑地,“你敢跟韓大人比?你誰啊你?你,你能跟韓大人比嗎?韓,韓大人那在皇上面前放個屁都是香的,你行嗎?你身子不淨之人,頻頻穿梭羣芳繚繞之地,哪天給你治個□□後宮之罪……”
我用兩根手指輕輕推開他的拂塵:“郭公公,李某雖然身子不淨,但心裡乾淨。您老不必多慮。”
年過五十的郭公公用他那虛胖的老臉覷着我,兩顆豆粒兒般漆黑的瞳仁乍明乍滅,許久拂塵一甩,微笑說:“小哥兒好氣性,雜家倒要看看你能幹淨到幾時。”說罷打了個呵欠,一屁股坐進椅子裡,歪着身子夢周公去了。
子時過後,兩個宮女也趴在桌上睡意沉酣。小豆子抱着拂塵盤坐在側殿一角,頭顱深埋,看來也是睡死了。
我往正殿瞟了一眼,已經許久沒有聲息,想必也是睡了。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熄掉兩盞燭火,卻陡然聽到紅綃帳中傳來一聲輕笑,是公子的聲音。
“都折騰這大半夜了,你還讓不讓人睡了?本公子明日還得早朝呢。”
“朕不早朝,你早朝個屁啊!”一陣錦被悉索之聲夾雜着笑鬧聲,“再來一次吧,啊?你晾了朕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今晚全都得給我補回來!別動,別動,哎……”
“行,你就廢了我吧,來!”
“朕哪兒捨得廢了你?疼你還來不及,你別動嘛!”
“你要是真疼我,就讓我消停會兒,都有點疼了。”
“疼?我瞧瞧……是有點紅腫了,你怎麼不早說?幹嘛強忍着?”
“強忍着?”公子冷笑,“我伴你讀書時,只有七歲,那時候你還是膠東王。十多年來,你還不瞭解我嗎?在任何事上,我韓嫣都不是一個隱忍之人。我會告訴你我喜歡或者不喜歡,好或者不好,想發脾氣的時候絕不會對你笑,想對你笑的時候也絕不會忍而不發。我怎麼會強忍着?讓你做,不過是我想要而已!”
“那你現在是吃飽囉?”皇上的聲音滿是寵溺。
“嗯,撐着了。”
“好啦,來,蓋好被子,我就抱着你說說話兒。來人!”
本來已經鼾聲微起的郭公公一個激靈,挪動着肥胖的身體快速從我身畔擦過,跪到榻前:“皇上有何吩咐?”
“把帳子收了。”
郭公公爬起來,將拂塵插入懷中,輕巧地收起兩邊羅帳。
“你們都下去吧,留延年一個人伺候就行。”公子吩咐。
“喏。”郭公公帶着手下退出殿外。
我佯裝鎮靜地換下兩支殘燭,又將夜明燈裡添滿香油,往薰爐里加了兩勺龍涎香,退至一旁靜候。
雖是早春,氣候轉暖,但早晚依然寒重,夜雨更添冷意。皇上靠在榻邊,用素綾錦被裹住公子,緊緊摟在懷裡,空出一隻手輕輕揉着公子的後腰,爲他緩解酸乏的身子。
“別揉了,睡吧。”公子眼簾輕撲,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上投下半圈安靜的陰影。
皇上垂眸凝視着他的臉,柔聲說:“你睡吧,朕喜歡看着你睡。”
公子不禁淺笑:“你明日真的不上早朝啦?”
皇上嘆了口氣:“有個廷議。”
“廷議?”公子睜開眼睛,擡起了頭。
“最近東邊兒那塊兒不太安靜,閩越王駱郢舉兵入侵東甌國,東甌王派人尋求朝廷的援助。朝中大臣大多不主張對閩越用兵,昨日淮南王劉安也趁亂上書,說什麼貪戰誤國,明日朕要召集內閣,議一議這事兒。”
公子的頭慢慢落回皇上臂彎,輕聲說:“東南雖是蠻夷之地,但也是我大漢王土,不可置之不理。”
皇上脣邊泛起笑容,輕輕拍了拍公子的肩頭:“嫣兒懂我。”說罷,又哼了一聲,恨恨地說,“只可惜這般朝臣,一聽說要打仗,就嚇破了他們的狗膽。左一個不妥,右一個不行,就沒一個敢說敢做之人!”
“田蚡呢?”
“丞相田蚡雖是朕的舅舅,但一心只知道巴結太后,拖朕的後腿不說,還想左右朕的決議。”
“你這個舅舅可夠貪的,我聽聞,沒有他不敢收的錢!”公子的聲音冷冷的。
“若不是看在太后面上,朕早辦了他!”皇上的聲音比公子更冷。
“放心吧,皇上。明日廷議你召我入宣室殿,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皇上搖了搖頭:“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人單勢薄……不過大農令韓安國看着還不錯。雖然他也反對用兵,但至少還有三分真知灼見,又是將才。朕想給他個御史大夫噹噹。”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嫣兒莫要躊躇,有朝一日,朕定要爲你封侯拜將!”
“切,我雖不是長子,無權繼承侯爵,但也是出身侯門,早已看穿了權利富貴,少用這些東西來蠱惑我,髒了我的耳朵!”
“嫣兒想要什麼?”
公子扭轉玉白的脖頸,向上看着皇帝的臉:“你!”
“朕掌天下大舵,你掌朕,果然好志氣!”
“這話讓太后聽去了,會要我腦袋的!”
皇上的臉瞬間陰沉:“誰敢要你的腦袋,朕就……”
公子掩住皇上的嘴,皇上握住他的手,放在脣邊久久親吻,眼睛卻一瞬也離不開公子的臉。
“皇上,我爲你舉薦一個人如何?”
“誰?”
“大行令王恢。”
“王恢?”
“此人掌管邊事多年,見多識廣,深謀遠慮,又是我的摯友,我素知他有志驅夷,可加以重用!”
皇上點了點頭。
公子想了想,又說:“不妨將明日的廷議改爲朝議,讓羣臣百官都來聽一聽議一議,也爲你將來親掌軍事,鋪墊一下道路。”
“就依嫣兒。”皇上在公子郟邊淺啄一下,志得意滿地閉上眼睛。許久才聽到他微微的囈語,“朕有嫣兒,何愁天下不謀?”
未央宮裡的私語聲戛然而止,燈火飄搖,映着兩張同樣年輕的容顏。他們都是這世間的驕子,生於亂世,胸懷韜略,只有睡夢中的一刻才顯出幾分少年的稚嫩。我爲他們掖好被角,放下羅帳,熄滅了近處的燈燭。
殿外的雨幕裡傳來打更的聲音,已經是寅時了。
我站在殿前的石階上,俯瞰着重樓疊嶂的宮苑,雨聲和夜色讓它顯得深沉而靜謐。
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攫住了我,我感到淒寒沁骨,不由得抱緊了肩膀。
一年前,我跟隨父母兄妹四處獻藝。在一個宴會上,彈箏的我被一個富賈看中,要以五百金買我侍夜。雖然出身於優伶之家,但才氣和美色讓李氏家族從不缺錢。父母親看不上那五百金,只因他們知道我遠遠不止那個價錢。我是所有的孩子中最漂亮最有天分的一個,他們對我的指望可見一斑。
這件事警醒了我。我不願意成爲金錢驅使下任人擺佈的小白臉,雖然眼前的五百金沒能收買我的父母,但總有一天會有一個更讓他們心動的價錢。因此,我逃離家門,機緣巧合之下,進了侯府。
然而逃亡並沒有真正改變我的命運,我本只想做一名雜役,但侯爺依然指派我學謳習唱,就像我的身上天生就鐫刻着優伶的標籤。是因爲我略帶脂粉氣的美貌,還是因爲我看起來就命賤?
公子在咫尺之外與他的君王相擁而眠。
他們談情愛,談軍事,談政治,談國運。他們談的一切,我都不懂也不明白。
是的,從此以後我可以時時伴在公子身邊。
但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
同樣是漂亮的花兒,他是開在雲端的水仙,我是長在泥裡的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