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隨身衛士擁上前去,想把皇上和公子分開。可是皇上抱得那麼緊,他們不得不把他的手指掰得脫臼,才總算把他從公子身上血淋淋地撕下來。
一個衛士雙手掩住皇上腹部的傷口,大叫一聲:“紗布!”
另一個衛士扯下身後的披風,纏緊傷處,抱起皇上,跳上馬車。
一陣嘈雜過後,馬車載着生死不明的皇帝絕塵而去。梅苑重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拂過樹尖的聲音,仿若最低沉的嗚咽。
我爬過去,抱起血泊裡的公子。他眼簾輕闔,面容寧靜,和睡着了沒什麼兩樣。我扯起衣袖擦去他臉上的血漬,輕輕叫了聲:“公子……”
他沒有任何迴應。
我不甘心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我總感覺當我再叫一聲的時候,他便會笑微微地睜開眼睛。
因此我一直叫下去,從微弱到嘶吼到完全失控,梅樹上的花瓣都在我野獸般的咆哮中瑟瑟發抖。從清晨到近午,我的嗓子已經沙啞得無法再發出一絲聲音,但我的公子,卻再也沒能睜開那雙泉水般明澈的雙眸。
我呆呆地不知所措地抱着他,他的血已經不再流了,身子越來越冷。
不知道爲什麼,在這樣悲絕攸關的時刻,我腦海裡淨浮現出一些不着邊際的聲音。
公子騎在白駒上,回眸一笑:“延年,快點……”
公子握住皇上的手,朗聲說,“我願與你共建這宏圖偉業!即使功未成而身先死,也絕不言悔!劉徹,我就捨命陪你這一程!”
公子捏了捏我的下巴說:“這穿的什麼,醜死了。”
公子凝視着皇上:“現在取吧,我想知道。”
……
我的眼睛火辣辣的,已經流不出眼淚的淚腺脹得生疼。我解開襟懷,將他的臉緊緊貼在胸口。他不應該這樣冷的,我不能容忍他這樣冷。
不知過了多久,在我已如死水般凝固的世界裡闖入一個驚痛的聲音:“嫣弟……”
我呆呆地擡起頭,我的目光一接觸到大公子的臉,已經枯涸的淚腺便活泛起來,頓時淚涌如泉。
“大公子……”我的雙耳嗡嗡作響,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只知道我在不停地說話,“快來看看公子……他睡着了……我怎麼都叫不醒……他該上朝了……他還沒用早膳……再不起身,侯爺會責怪的……朝上又該餓了……皇上會多麼心疼……快幫我叫叫他吧……快幫我叫叫他吧,大公子……”
“嫣弟啊——”大公子悲痛欲絕地哭喊一聲,從我懷中搶過公子,“嫣弟啊——我的嫣弟啊——”
我癡癡傻傻地看着大公子痛不欲生的樣子,眼前一陣恍惚,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夕陽西下,彎月東昇,屋子裡籠罩着斑駁的陰影。
我看了看四周,這是我的房間,我正躺在自己的榻上。眼淚沒有預感地流淌下來,感覺就像做了一個心碎又漫長的噩夢。
我爬起來,渾身虛浮地沒有半分力氣,只能扶着牆壁,一步一步蹭下樓梯。
廳堂裡燈影扶搖,一個一身孝服的男人跪在一邊魂不守舍地往炭盆裡扔着冥紙。藉着昏暗的火光,我看出那是心如死灰的匈奴小王赫連蒼鸞。
公子靜靜地躺在大廳中央,貫穿胸口的利劍已經拔出,染滿血跡地拋在一邊。他的臉依然那樣美麗,就像精雕細琢的白玉。失去生命還可以如此動人,也只有我的公子才做得到。
大公子韓則正小心扶起他的身子,要爲他換下被鮮血浸透的素白錦衣。這身衣服,剛入冬的時候皇帝就囑咐織房趕製了,今天是第一次穿,想不到竟也是最後一次。
早上,當我把它從衣櫃裡拿出來的時候,公子還坐在浴桶裡微笑望着我;而今,他卻一動不動靜臥在冰冷的泥地上……前後不過幾個時辰!
生與死,如此之近!
近到我完全不能相信!
我一步一跌地走下去,跪倒在地:“讓我來吧,他習慣了我伺候他穿衣。”
大公子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把公子交給我。
我移過公子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我多麼想讓時間就此停駐,讓我就這樣抱着他,直到滄海桑田。我們也許會長成一棵樹,也許會爛成一掊土……
“來吧,公子……讓我們換身潔淨的衣裳……今天是你的生辰,穿漂亮點好嗎?”我喃喃着,解開他的胸襟,一個物件從他懷中掉下來,落在我腿邊。
我撿起來,是那日集市,皇上爲他買的風車。
公子是想帶着這個,到另一個世界去麼?
當他把利劍刺向自己的時候,他可放心他的皇帝?
我無語唏噓,把風車默默放回他懷裡。好好揣着吧,公子。有它陪伴着你,黃泉路上,也不會太過孤寂……
大公子遞給我一套金縷翠玉裝幀起來的華麗壽衣。我搖搖頭:“公子不需要這個。”
我上樓開櫃,取出公子最常穿的一套白綾素錦,爲他換上。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皇上爲他精心準備的。生前如此,死後亦然。
我拿起一旁的纖阿劍,掠過衣袖,小心翼翼地拭去血跡,將他和握在公子手裡。然後爲他拴上入宮那日,我用玫瑰、安息、一縷髮絲製成的香囊。
那個初春的雨天,當公子一騎紅塵,馳往心愛的君王,他的命運便已無可改變。從侯府,到未央,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生他究竟走出了多遠。
我捋順公子的頭髮,將他輕輕放在地上。他一襲飄逸白衣,雙手握劍,合在胸前,看起來寧靜而莊嚴。我在他身周點起千百支蠟燭,搖曳的燭光映着他白璧無瑕的臉,他是那麼不可思議的高貴和冷豔。
再也不必爲愛而痛了,我的公子,願你安息。
我跪在一邊,凝視着公子的遺容,我知道此時看一眼就少一眼了,所以一動不動。
大公子和赫連蒼鸞一夜未斷地燒着冥紙。
我們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爲他守靈,直至天明。
遠處的村落傳來隱隱的雞鳴。
大公子深深地閉了下眼睛,站起身子。他心力交瘁地踉蹌了一下,最終還是穩住腳步,推門而出。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掘土的聲音。
我已經疼得麻木了的心臟劇烈地顫抖起來,爲那即將到來的不可抗拒的一刻。
有兩柱香的功夫,大公子沉重地走進來,彎腰抱起公子。他深情地凝視着臂彎裡的公子,柔聲說:“走吧,嫣弟,大哥帶你回家了……”
我無法抑制地嗚咽一聲,撲身抱住大公子的腿:“不要!求求你,不要!不要!……”
大公子昂首望天,長淚肆流,咬牙說了句:“你這是不想讓他入土爲安嗎?!”
我抱緊他的腿,拼命搖頭:“不!不行!不行!——不行啊,大公子!不行——”
大公子一腳踢開我,擡腿往外走。
赫連蒼鸞飛身搶過來,抱住他另一條腿。他說不出任何話,就那樣哀求地看着大公子,牙齒咬破了嘴脣,眼淚和着鮮血一齊淌落下來。
大公子試了幾次,掙不開我們,猛然大吼一句:“他死啦!——風華絕代的韓嫣已經死啦!——”
我們似是第一次聽到這事實,驚得怔在原地,呆呆地鬆開了手。大公子抱着公子,蹣跚地撲了出去。
在公子最喜歡的那株梅樹下,一個四四方方的墓穴,就像一張吞噬一切的嘴巴,那麼殘酷,那麼刺目。
我連滾帶爬地跑過去,攔住要將公子下葬的大公子:“等一下,讓我先幫他暖暖吧。”
我不顧一切地跳下去,合身躺下。好冷啊,冰冷刺骨。公子體質虛寒,是最怕冷的。他怎麼可以睡在這裡?我雙手摩挲着,將身下凸出的土塊,一寸一寸撫平。
“時辰差不多了,上來吧。”大公子忍痛說。
“把他放下來,讓我最後一次抱抱他。”我把手伸向虛空,癡癡地說。
大公子滾下一行熱淚,將公子輕輕放入我的懷中,枕着我的臂膊。我側身擁抱着他,用臉頰去溫暖他冰冷的玉容。此時此刻,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我顫抖着,用盡我平生所不具有的勇氣和力量,吻上他蒼白失血的雙脣。公子,我在這即將冰封千年的墓底吻了你,此生此世,延年就是你的人了。不論你的靈魂去往何地,延年都將隨你逐花而居……
“上來!”大公子命令。
“把我們埋了吧……”我喃喃着,“請把我們埋了吧……”
“你給我上來!”大公子踏前一步,俯身將我死命拽出。
我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失聲痛哭:“公子,讓我們在一起……公子……”
大公子揪住我的胳膊,悲痛陳詞:“韓嫣,大漢長安人士,弓高侯庶孫,出身六國王室。幼時驚才,少年絕豔,伴君一世,傲骨雄懷,以死明志!封土——”
一鏟又一鏟的黃土落在他身上,一點一點覆蓋了他的面容。
就在這一瞬間,巨大的仇恨席捲而來,淹沒了我的靈魂。
爲什麼逼死的你人可以逍遙活在這燦爛明媚的陽光下,而無辜的你卻要躺在這黑暗冰冷的地底?
爲什麼!!十九歲的韓嫣,如蓓蕾初放的你啊……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我在心中對自己狂喊,“我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