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詞語能夠形容這個血腥殘酷的夜晚。
十幾個粗鄙的差役,對渾身血肉模糊的公子輪番施暴,長達四個時辰。他被按在地上,抵在牆上,鎖在刑架上。鮮血哩哩啦啦地從股間淌落,流過這裡的每一塊地磚。曾經代表着法度和威嚴的廷尉大堂,淪爲人間地獄。
我一直在嘶聲怒吼,失控的,瘋狂的。雙目充血,聲帶撕裂。直到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趴在地上抽搐般地打戰和喘息。
耳邊是漫無邊際的污言穢語,是肉、體和靈魂被一次次撕裂的恐怖聲息。可是沒有公子的聲音。被血漬粘在一起的長髮,打着綹兒垂在他面前。他就像一具破碎了的人偶娃娃,無聲無息地承受着他所不能理解的這殘忍荒誕的一切。
無數次昏迷,一次比一次更加深沉,最後冷水已經無法潑醒他,只能換成濃濃的鹽水。
但再濃的鹽水澆在傷口上,他也只是驚痛地睜大眼睛,喉嚨裡已經發不出一聲□□。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施虐中,凝聚的眼神又很快渙散,光芒熄滅,沉入新的黑暗。
“媽的,真沒意思,**似的!”一個差役一邊在公子身上聳動着身體,一邊埋怨。
“行了行了,別弄死了他!”另一個頭頭模樣的人催促着,“先把他押回牢房,歇息兩個時辰再審吧!”
“呵呵,海大人不是說過,玩死了算他的嗎?”
“哼,真要玩死了,掉腦袋的肯定是你不是他!”
我和公子被一羣人七手八腳地架起來,拖行幾步,丟進一間牢房裡。
公子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渾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經被撕爛,血跡斑斑,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我捂住嘴巴,忍過一陣嚎啕大哭的衝動。有好長時間,我不敢靠近他。我真的很怕,當我的手接觸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死了。
我試着爬過去,輕輕翻過他的身體,將他的頭扶起來,小心移到我的腿上。也許是牽動了傷處,他微不可聞地□□了一聲,巨大的心酸頓時淹沒了我。
眼淚噼裡啪啦地掉落在他慘白的面頰。我拈起衣角就着那些淚珠,一點一點抹去他臉上的血污。
“公子……”我只能發出無比嘶啞的聲音,喉嚨裡就像着了火。
“公子……”我又叫了一聲。
他似是有所知覺,傷痕累累的手指動了動,身體掙扎着,本能地想要躲開我。
“別怕,公子。別怕……是我啊,是延年,公子……”我抱住他的頭,失聲痛哭。
“延年……”公子喃喃一聲,神智慢慢變得清醒。
“我……我還活着?”他聲息微弱,就像一根快要崩斷的琴絃。
我用力點頭,淚水雨滴般地落了他滿臉。
“爲什麼還活着?”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爲什麼還活着!爲什麼!……”
“公子!……”我緊緊地抱住他,心如刀割般地劇痛。
他受傷的手指深深陷入我胳膊上的肌肉裡,一陣劇烈的喘息過後,他錯亂地搖頭:“殺了我!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不!——”我哭喊着,“不,公子!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見到皇上!你要問問他爲什麼!……”
聽到“皇上”兩個字,他像被蛇咬似的瑟縮了一下,手指從我胳膊上垂落下去。我輕輕拂開他臉上的亂髮,看到他的眼淚決堤似的洶涌滾落,淌着臉上的血污,有一瞬間的錯覺,讓我覺得他哭出的都是血。
“再有幾天,過完十九歲生日,我與他在一起整整十二年……”公子薄若蟬翼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顫動,“一起讀書,相擁而眠,我們也曾擁有過兩小無猜的童年……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也許更容易表達我自己。可他偏偏是一個皇帝。因此……我對他所有的愛,都蒙上了諂媚邀寵的影子。我也曾深深痛苦過,在朝臣乃至親人輕蔑的眼神裡……我不得不用狂放不羈來掩飾我自己,假裝對那一切的唾棄毫不在意……如果他愛我,佞幸又如何?……多麼單純,多麼愚蠢……哈哈哈……多麼愚蠢……”
隨着令人心碎的狂笑,鮮血從他脣邊汩汩涌出。我抹着那些血,說不出一個可以安慰他的字眼,只覺心如刀絞。
這一個夜晚,公子流盡了他一生所有的淚水。
我的靈魂在那一刻被打溼,從此以後我的世界裡一直下着雨。
公子的笑聲慢慢止息,我看看他的臉,似乎又昏睡過去。我寧願他就一直這樣睡着,沒有疼痛沒有屈辱。我撕下身上乾淨的布條,小心縛住幾處較深的傷口,但鮮血很快將那些布條浸得溼透。
我已經麻木,腦袋裡一團漿糊。
一下一下撫摸着公子的頭髮,時間流逝,牢房裡的光線漸漸亮了。
一陣鎖鏈嘩啦之聲響過,幾個差役走進來,拖拽我的公子。
“起來,過堂!”
我死死地抱住公子,不想再把他交給任何人。我像發了瘋的獵狗一樣撕咬那些差役的手。
糾纏中,公子慢慢醒了。他睜開眼睛,呆呆地凝視着某個地方不動。
“快起來,裝什麼死,過堂了!”差役兇狠地喊叫。
“我扶你起來,公子。”
公子大睜着眼睛,微微搖了搖頭:“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怔在原地。
兩個差役趁我恍惚間,架起公子,將他拖出監室。
公子瞎了。公子瞎了。公子瞎了……
我的腦袋裡就像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圈一圈盪出餘韻,迴響着同一個聲音,公子瞎了。
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腳步已經追上去,從兇狠的差役手裡搶出公子:“讓我扶他!”
我的語氣那麼不容置辯。
他們也正好懶得出力,便鬆開了手。我抱住他的腰,將他一隻手搭過肩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入大堂。
大堂裡異常肅穆。
先前的血跡和污物已經打掃乾淨。
我們被人狠推了一把,公子支撐不住,摔倒在地。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將他扶起。只能任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喘息。
我不知道等待公子的是何種酷刑,我也不想知道。公子斷氣的那一刻,我便會咬舌自盡,我已經下了決心。
可是,過了許久,堂上一絲聲音也沒有。我微覺詫異,擡起頭,頓時呆若木雞。
大堂之上,赫然端坐着太后和皇帝!
皇帝似是不能相信眼睛所見的一切,愣怔地看着堂下血肉模糊的人形,身體的顫抖連隔了這麼遠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能有半柱香那麼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舉步維艱地靠近公子。
他蹲下身子,指尖顫抖着,輕輕撥開公子臉上的亂髮。公子像被燙了一下,掙扎着避開他的手,雙臂緊緊護住自己的身體:“不!不要!不要碰我!不要……”
那雙驚懼無措的美目大大的睜着,卻沒有任何焦距。
皇上擡起手在他面前晃動了兩下,公子沾滿淚珠的長睫眨也不眨。
“不!——”皇上喉間突然發出撕裂般的怒吼,雙手猛然抓起公子的肩膀,癲狂地搖撼,“這是誰幹的!這是誰幹的!——”
公子一時聽不出這變了調兒的聲音,痛苦又無助地掙扎:“放開我!放開我!不要再□□我了!殺了我!殺了我吧!海東青,你殺了我!……”
“嫣兒……”皇帝的牙齒都打戰了,“朕的嫣兒……”
公子驀然呆住,大口的鮮血從他喉嚨裡涌出來,他摸索着揪緊皇上的衣服,咬牙說:“劉徹……嫣兒愛錯了你……愚蠢至此,死不足惜!”他憑着記憶,奇準無比地抽出皇帝腰間的佩劍,舉劍向自己頸項抹去。
皇上來不及阻止,只能一把抓住劍身,刀刃入掌,血流如注。公子體力不支,身子晃了幾晃,一頭栽倒在皇上懷裡。
“皇兒!”太后驚嚇地站起來。
海東青快步上前,抱拳說:“皇上,韓嫣奸佞,堂上拔劍,意圖不軌……”
皇上反手一劍,刺入他的臟腑。
海東青圓瞪着雙目,倒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斷了氣。
皇上抱起公子,大步往堂外走去。
“徹兒!”太后厲聲叫道,“這是廷尉府大堂,你要把這待罪之臣帶到哪裡去?徹兒——”
“你會後悔的,母后!”皇上頭也不回。
不知爲何,我竟癡笑起來,笑得顫抖了肩膀。
沒有用了,皇上。公子不會原諒你的。這輩子都不會。
一個人從身後扶住我,輕輕叫了聲:“延年?”
是衛青的聲音。
我腦中緊繃的那根弦立刻就斷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