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灞河兵營見過那熱火朝天的殺陣,公子便開始鬱鬱寡歡,時常獨自靜思至天色破曉。我看見他披着雪色長褸在暖閣裡走來走去,鏤花紗窗上映出他剪紙般單薄的影子。幾天之後,他召集了數百位出身士族的少年郎,編成一支騎兵衛隊,在落鳩山的南坡下操練。
他脫下那些質地柔軟的名貴絲縷,換上一身金色戎裝,勃發的英氣能把最深沉的冬夜照亮。他從私人小販那裡千金購得匈奴寶刀,請來鐵匠依樣鍛造,親自教他們使用匈奴人的兵器和馬上戰法。
我看着他與士兵們在雪泥中滾打,我看着他細膩的掌心磨出一層層薄繭,我很懵懂,又似乎明瞭,可以確定的是,他淌着熱汗的笑容從未如此快意。想起那天他問我理想,大概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理想。
安邊攘夷。
是啊,他是弓高侯的後人,他從未忘記這一點。他就像一隻羽翼豐滿的蒼鷹,渴望翱翔在驅除韃虜的戰場上。他在爲他的皇帝練兵,直到戰鼓擂起的那一天。
前日,我捧着公子的寶劍穿過後院的時候,聽到了一陣鶯燕呢喃。自入冬以來,這庭園就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春意越來越濃,苔痕深深淺淺,爬滿花格石子的路面。我拂開鼓滿嫩芽的垂柳,看到一羣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個個纖腰盈握,原來是府裡新添的一批舞姬。教授舞技的女官班蝶夫人輕移蓮步,緩步走過她們身前,洞悉一切的深沉目光透過濃厚的胭脂和緊緻的束腰,掂量着她們的容貌和身段。這些女孩子大多來自貧苦的農家和獲罪的官家,她們可能一生低賤,也可能因爲某個瞬間的際遇,一步登天。班蝶夫人的眉頭始終微鎖,看得出她並沒有找到中意的弟子。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天資慧者縱十萬衆而不可得,哪裡會有那麼多的奇貨?
她拍了拍手說:“好吧,現在原地旋轉,把自己想象成一隻蝴蝶,讓我看看你們的韻致。”
庭園裡頓時彩裙飛舞。班蝶夫人的眉頭更緊了,這些少女大多笨拙而不自知,一圈轉下來,笑得東倒西歪,既無輕盈,更無優雅,何來韻致可言?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
班蝶夫人望向我,她的眼睛有一瞬間的灼熱。她招了招手說:“你是二公子的僮兒吧?曾見你在樂班習唱,妝非先生經常在我面前誇你。”
妝非先生是教唱的師傅,已經五十多歲,但依然風度翩然,曾也是一代名伶,最終也逃不脫枝凋葉落,孤獨終老。
我手捧寶劍,對班蝶夫人微頷行禮。
她圍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用雙手丈量我的腰身,撫摸我耳畔的肌膚,凝視我漆黑的瞳仁。
“可惜了。”她突然嘆息,“若是女子,日後定然高車駟馬,爲家族帶來無上的榮光。卻偏偏是個男兒身,造化弄人。”
那些女孩子也簇擁上來,嘰嘰喳喳調笑我的美貌。
“看他的腰,比三月的柳條還要纖細柔軟。”
“皮膚比我還白呢。”
“眼睛比珠兒的杏眼還漂亮,是上剔的丹鳳眼,對不對?”
杏眼的珠兒用蔑視的語氣回敬:“呸,再美不過是個家奴,到頭來逃不脫一個玩物。”
“住口,珠兒!”班蝶夫人怒斥她,“同樣是奴隸,成爲玩物,還是成爲傳說,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她的脣角柔和下來,望向我:“延年,你願意跟我習舞嗎?”
我點了頭,只因爲她那句話——成爲玩物,還是成爲傳說?
自跟從班蝶夫人習舞以後,我要在樂班和舞技班子兩頭跑,還要侍奉公子,忙得暈頭轉向,沒有幾天就消瘦了很多。公子憐我,囑咐我專心學藝,不必再跟他去練兵。其實他並不知道,在所有事情裡,我最喜歡做的便是跟着他。
我和那十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一起跳舞,正如夫人所料,我很快便脫穎而出。我的藝術天分一定是與生俱來的,箜篌聲起,檀板驟濃的時候,我渾身的每個細胞都會變成最自信的蝴蝶。我是帶着翅膀和歌喉來到這個世間的,也許前世我是一隻夜鶯。
一日,我獨自在花園的空地上練習新學的飛豔舞,那天我的感覺特別好,也舞得異常流暢,渾然忘我。一曲舞畢,旁邊響起清脆而寥落的掌聲。
我微微喘息着回過頭,看到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從花陰裡走出來。他穿一身藍色緊袖長袍,腰間纏着白色鑲寶石的寬帶,顯得身形異常瀟灑。初升的太陽從他背後照射下來,使他整個人燃燒般地熠熠生輝。我不是沒有見過比他更加俊朗的男子,可是那種威嚴,那種氣度,那種聛睨一切的高傲笑容,卻是我此生從未見過的。我呆呆地看着他,就像仰望着一位高不可及的偉大神靈。
“你剛纔跳的是什麼?”他的聲音略顯低沉,日後必會更加渾厚。
我大概是愣了一瞬間,他身後的隨從斥責了我一句:“傻愣着幹嘛,還不回話?”
我立刻意識到失禮了,連忙斂下目光,垂首答道:“班蝶夫人新創舞蹈——凌雲飛豔。”
“凌雲飛燕?”他思忖了一下,“燕子的燕?”
“不,是美豔的豔。”我擡起頭。
他向下凝視着我的臉,輪廓分明的面龐浮起玩味的笑容:“當真美豔。”
我從未在侯府裡見過他,也看不出這是哪個王爺家的貴公子,只能淡漠着臉,任他闇火般的目光肆意侵犯。
以爲他接着就要說出調戲的話語,誰知話鋒一轉,他神色如常地問了句:“韓嫣在哪兒?”
“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府裡的管家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有點驚慌失措地推了我一把:“快說啊,你不是二公子的貼身侍從嗎?二公子去哪兒了啊?”
我整了整被弄皺了的衣領,淡淡說:“大概在落鳩山。”
“落鳩山可大了,你讓我們怎麼找?”貴族青年的隨從酸裡酸氣地冒出一句,聽他那陰柔尖細的嗓音應該是個閹人。
我懶得看他,只看着那不語的年輕人,說:“如果您是公子的朋友,我可以帶您去。”
貴族青年的黑眸中升起一絲戲謔:“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呢?”
“那就請您在這裡等吧。”
“大膽!”閹人大怒。
貴族青年揚了下手指,制止了他。
“帶路吧,我不僅是他的朋友,還是最好的朋友!”
管家打發馬伕牽來我常騎的棗紅小馬,一直把我們送到侯門外,那唯唯諾諾的態度是我很少見到的,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侯門外停着一匹馬,骨骼勻稱,四肢健朗,一眼就能看出是名貴的大宛馬。傳說這種馬汗下如血,俗稱汗血寶馬。馬上搭着一柄青銅雕花虎筋長弓和精緻的紫皮箭囊。長年跟在公子身邊,我對名貴的東西有天生的直覺。就憑這三樣東西,主人的身份也貴不可言。
貴族青年翻身上馬,馬鞭指向閹人:“你跟着也是累贅,自己回去吧。”
然後又指向我:“你的馬太慢,上來,我們共乘一騎。”
他的語氣是那麼高高在上,每句話都擲地有聲,不容抗拒。我不知怎樣難看地爬上了他的高頭駿馬,被他攬在胸前,一路飛馳。
這是我第一次與人共乘,山河日月撲面而來,我卻絲毫不覺得恐懼。我信任身後的騎士,他擁有與生俱來的王者氣質,能讓人把自己的一切交予他,讓他主宰。
不算近的路程,轉眼即到。雖然臉被風割得生疼,但身子卻是熱的。這是他的胸膛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給我的熱量。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能這樣熱,甚至是滾燙。
我指向前方的山坡下:“看,就在那裡。”
他制止我,不讓我前去傳話。我們悄悄地靠近,就像生怕驚飛了一隻白鷺。
馬蹄踐踏着融化的雪水,公子騎在馬上與人搏殺。他手中的匈奴寶刀宛如彎月,揮動之下白芒瀲灩。他一邊進攻,一邊厲聲喊道:“與你們的戰馬融爲一體,不要做騎在馬上的步兵,你們是真正的騎兵!要想打敗匈奴人,你們就要像最優秀的匈奴戰士一樣在馬上吃飯,在馬上睡覺,在馬上唱歌,在馬上戰鬥!”
我身畔的貴族青年,搭弓取箭,對準公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麼?”
“這麼小看你家公子嗎?”他朗聲一笑,長箭破空,直取搏殺中的公子。
我的心快跳出來的時候,只見公子回身一刀,斬斷飛箭。兩匹馬,兩個人,默默對視了片刻。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公子粲然一笑,騎馬飛奔過來,貴族青年抽出腰間長劍,策馬迎上,刀劍相擊,兩人戰在一起。
時而進攻,時而回旋,時而追逐,時而吶喊。
我看得眼花繚亂,直到他們抱在一起,摔下馬背,咕嚕嚕滾下山坡,我才驚叫一聲,連忙往山坡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