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偉大的城市!
她西北南三面羣山懷抱,東臨煙波浩渺的臺灣海峽,玉帶般的晉江繞城而過。沿城遍植刺桐,在炎熱的六月如同傘蓋一樣遮住了熾熱的陽光,海風輕輕吹來,帶給城中居民一陣陣的陰涼。
泉州灣片片帆影,圓圓胖胖的中式福船、阿拉伯的漿帆並用船、船首高翹船身狹長的印度“烏拉塔”,這些龐大船隻之間,還有來自占城、暹羅,用搭接法建造的小船。
城中的建築式樣繁多,尖圓頂的清真寺,迴廊繞水池的阿拉伯庭院,雙層平頂的景教禮拜堂……當然,最多的還是飛檐斗拱的中國建築。
宋代泉州又稱刺桐港,作爲全國八大城市、三大海港之一,她的美名四海傳揚。近到占城、遠到亞丁灣的海商,都懷着對財富的憧憬,不遠萬里來到她的懷抱。
白石砌就的街面非常整潔,道路旁設有排水溝,以保證城市的清潔衛生。街道兩邊的商鋪、酒樓、勾欄瓦舍一家接一家,有美豔胡姬當壚賣酒,也有白布包頭的胡商和老闆討價還價。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用摩肩接踵來形容絕不誇張,泉州,在二十年前的淳佑年間,戶口已達二十五萬五千,人口一百三十餘萬。蒙元南侵,大批江南文人、官宦、百姓舉族南逃,僅城垣中居住的人口就增加到三十多萬!
遙想此時的羅馬,在教皇國的宗教裁判所下呻吟,君士坦丁堡被十字軍燒成了廢墟,巴黎和倫敦的居民還在泥濘中穿行,泉州,這座東方的名城在十三世紀的人類史上,就更加的璀璨奪目了。
現在,楚風就和王大海、劉喜一起走在這偉大城市的街道上,其繁華熱鬧和多種族多文化共處的情景,宛如後世的紐約、香港。
王大海每月都要和劉喜一起,把一萬斤海鹽裝上新造的客舟,再拖上條小漁船,從琉球駛到泉州港,連船帶鹽一起交給蒲壽庚派在碼頭的總管金泳,刁老鼠偶爾會來港口——這主要取決於早晨他是否捨得從妓女的肚皮上爬起來。
楚風運氣不錯,這一次,刁老鼠不知道又死在哪個妓女的肚皮上了,港口只有金泳。
由劉喜牽頭和金泳談好了條件:由以前地客舟一條海鹽萬斤。改爲每月上交海鹽三萬斤。再私下送給金泳三千斤。
這是一個雙贏地局面。琉球方面從繁重地造船勞動中解脫出來。金泳則得到了實惠。
他盤算好了:因爲戰亂。官家專賣禁榨地制度已形同虛設。如今鹽價高漲。每斤可賣六十文。則多交地兩萬斤鹽可賣得一千五百多貫;另一方面。從兩浙路船場南逃地工匠太多。泉州船場中人滿爲患。客舟價降到了八百貫。
完全可以賣掉多交地鹽。再去買條船入帳。這兩邊一減。自己就能淨得七百多貫。何況還有私下另送地三千斤海鹽!只要做點手腳瞞住蒲老爺就行。
從南邊靠着晉江地碼頭出來。一直走到泉州府城北。劉喜都在擔心自己地兩千斤海鹽不能及時變現。不住嘴地念叨:“爲什麼不把鹽都賣給金總管?六十文一斤啊。從來沒這麼好地價。”
被他吵得心煩。楚風只扔下一句話:“不能把雞蛋都放到一個籃子裡。”
“雞蛋、籃子?”劉喜一臉茫然。
不知不覺間,三人走到北門的小山叢竹書院,作爲泉州土著,劉喜非常自豪的爲楚風介紹:“這小山叢竹書院是朱文公所建,咱們這兒的士子,都以進這裡讀書爲榮,出的舉人、進士老爺很不少,嘖嘖,真是了不起!”
“朱文公?”
見楚風連朱文公都不知道,劉喜更是來了精神:“朱文公諱熹,是我大宋朝的國之柱石,可惜他早死了,否則韃子兵怎麼打得進江南?”
楚風哂然一笑,不置可否。
突然有個人從書院中急匆匆的跑出來,被門檻絆了一下,一頭往楚風撞過來。
王大海眼明手快,輕輕一推,那人只覺得一股大力涌來,噔噔噔連退幾步,背貼到牆上才穩住身形。
這人看穿戴是個儒林士子,只不過眼下甚是狼狽,頭上一頂方巾沾滿了灰土,身上長衫被扯破,上面還印着幾個大腳印。他神色倉惶,身子在牆上一靠就彈起來,準備奪路而逃。
可惜來不及了,書院中衝出一大票士子,這些人全沒了讀書人的斯文體面,一個個眼睛血紅咬牙切齒,比死了爹孃老子還要痛心幾分,看見了最先衝出來的那人,他們一擁而上,揮拳就打。
那人眼見逃不脫了,將胸膛一挺,話說得倒也光棍:“打哪兒都行,就是別打臉!”
啪-
士子們巴掌掄圓了專往臉上打。
光棍裝不下去了,那人無計可施,只得雙手抱頭蹲下,任由踢打。好在士子們身嬌體弱,拳腳甚輕,打幾下也要不了人命。
楚風在旁邊看得好笑,誰說宋人文弱?那是他沒看見這些如狼似虎的士子。
見那人實在被打得夠嗆,楚風忍不住喊道:“諸位,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什麼事情好好說嘛,何必當街毆打呢?”
士子們哪兒聽得進去,拳腳雨點般落下,就連後面擠不進去的人都拼命把拳頭往前伸。“哎喲,打錯人了!”這是中間的人被外圍的誤傷了。
楚風使個眼色,王大海一邊喊“別打了,都別打了!”,一邊朝人羣中靠過去,他身材魁梧雄壯,兩膀子力氣是船場和大海上練出來的,士子們在他手下就像羣小雞似的,只需輕輕一撥就要連退幾步。
王大海幾下子分開人羣,把捱打的那人扶了起來。他拍拍身上的灰土,把方巾扶正,朝着楚風唱個大喏:“多謝官人援手,在下曲海鏡有禮了!”
士子們正打得高興,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把他們推得東倒西歪,心頭的火氣都朝着楚風、王大海來了:“哪兒來的野人,在我書院門前撒野?”“聖人講道之所,豈容邪魔外道猖狂!”
邪魔外道?楚風仔細看了看曲海鏡,蒼白的臉上略微有幾根鬍鬚,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打扮也是大宋朝的標準子民,一點兒都不像那些留大鬍子的恐怖分子嘛。
朝衆人作個揖,楚風笑道:“敢問各位兄弟,邪魔外道是怎麼個說法?”
領頭的士子把他上下一打量,見他穿着短衣,顯然非富非貴,就拿眼睛望着天,從鼻子裡哼出句:“你算什麼東西,非我儒林中人,焉敢妄稱兄弟?”
楚風正要反脣相譏,曲海鏡搶着說道:“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這是《論語》上的話,士子們大眼瞪小眼,沒法反駁。就見書院門口,一位長身玉立、風姿不凡的儒生一邊搖摺扇,一邊微笑着走上前,向楚風作揖:“在下泉州士子孫孝祖,草字明賢,朋友送一號曰不違。敢問兄臺上下?”
楚風也學着回了一揖:“哦,我姓楚名風,沒有字號,剛從西洋大海上回國。”
孫孝祖一怔,他見楚風雖然衣飾簡陋,但說話不亢不卑,頗有點氣度雍容的感覺,而且一個手下點頭哈腰的像個管家,另一個手下魁梧雄壯多半是個武士,就懷疑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微服出遊。結果一問之下連字號都沒有,那肯定是個目不識丁的商人了。
孫孝祖頓覺自己剛纔的謙恭姿態是做給狗看了,不過戲已經演到這份上,就繼續做下去吧,他悄悄瞄了眼門邊站着的麗人,一振袍袖,慷慨激昂的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昔孔子誅少正卯,今曲某倡邪說,諸生將他打出書院,有何不可?”
本來朱熹認爲孔子誅少正卯是後人附會,但孫孝祖爲了加強說服力把這事也擡出來了,反正君子有經權之變嘛,想必朱文公復起於地下,也不會指責他這個徒孫的。
楚風眉頭一皺,想起這個時代還沒有言論自由,就問道:“他究竟說了什麼,值得喊打喊殺的?”
諸生氣憤憤的說:“他竟然說大地是圓的,豈不可笑?”“蒼天如穹廬,大地如棋盤,除此之外,皆是邪說!”
孫孝祖更是義正詞嚴:“朱文公曰,君子之道外圓內方,合天圓地方之大道。曲某說什麼地圓,正是詆譭聖人、侮辱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