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押立軍中的回鶻武士賽力杜。好不容易在火燒屁股之前逃上了岸,身後,許許多多的同伴被河上的烈焰吞沒,化爲了涇水河底的一具焦屍。
火助風勢,和薰的東南風在涇水之上變得狂猛呼嘯,將河面上熾熱的空氣送到北岸,賽力杜遠遠的逃到十餘丈外,仍然感覺乾燥、高溫的空氣,讓肺裡火燒火燎般難受。
呼哧、呼哧,龜茲武士色楞格和百戶官互相攙扶着,兩個人直喘粗氣:方纔他們拼盡全力划船,實在累得連條癩皮狗都不如了。
定了定心神,賽力杜壯着膽子回頭看,只見河面上到處都是被燒得焦爛的羊皮筏子和海押立武士的焦屍,漆黑的屍體皮開肉綻,漂浮在河面上,可怕的傷口扭曲、變形,死前的肌肉痙攣則讓所有的屍體變得分外猙獰可怕,但這一切都不是最令人恐懼的,倒是東南風將河面上燒烤人肉造成的令人作嘔的臭味吹上了北岸,就算是最堅強的武士。聞到無數同伴皮肉被燒焦的味道,也不由得心膽俱寒。
有跳進水中躲藏了一段時間,或者身處油污帶邊緣,被燒傷而一時未死的武士,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周身鬚髮燎成了灰燼,被烈火烤到的皮膚呈現深度燒傷的詭異粉紅色,這些燒傷的部位痛入骨髓,偏生一時半會不得就死,他們就張開嘴嗬嗬的呻吟着,宛如地獄中受刑的惡鬼……
五十部熱氣球運載的石油並不多,即使是在小小的涇河中燃燒,也沒燒多久就火勢慢慢變小,最終必然會漸漸熄滅。此時火頭雖然還有幾尺高,但濃稠的黑煙已變得淡薄了,賽力杜揉了揉被煙火薰得流淚的眼睛,眯成一道縫,定睛細看就能瞧清南岸的局勢。
他正巧看見大元皇太孫鐵穆耳率領着將軍們,衝向漢軍步兵方陣的一幕,短短几分鐘,鐵穆耳和他的親隨衛士就被淹沒在了銀灰色的鋼鐵洪流之中,然後,代表大元皇朝繼承人身份的羊毛大纛,被漢軍砍倒,灰白色的戰旗於煙塵中黯然降落……
杭愛山的人,就這麼完了?
不單單是賽力杜,也不僅僅是他身邊的百戶官和色楞格。北岸海押立方面二十個萬人隊的所有將士,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
因海都和忽必烈的汗位之爭,海押立和杭愛山兩軍作戰,前後歷時十餘年之久,對方有幾斤幾兩都清清楚楚,斷斷沒想到,杭愛山的驕兵悍將們,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消滅殆盡,大元皇太孫鐵穆耳兵敗身死!
所有的人都在捫心自問,要是方纔自己處於杭愛山諸軍的境地,可有希望逃出生天?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爲河面上漆黑焦爛的屍體,還在提醒着海押立各族武士,方纔那一刻,自己是多麼的驚慌失措,如果漢軍發動進攻,又會多麼的勢不可擋!
“皇太孫鐵穆耳,杭愛山、六盤山的十萬精兵,就這麼完了?”
有人在身後喃喃的唸叨着,賽力杜轉身一看,赫然是以黃金爲名、縱橫中亞十餘載無敵的勇將阿拉坦。只不過現在這位海都汗麾下第一驍勇的萬戶官,怔怔的看着南岸,臉上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驕悍銳氣,好像丟掉了軍人的魂魄,他遠遠望着東南方山岡上的金底蒼龍旗,眼神中分明有了畏懼之色,他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樣高高的揚起頭顱,而是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
“水中火,天火神罰!”逃上岸的海押立各族武士們驚惶的叫喊着,絕大多數的將士並不明白石油能漂浮水面燃燒的道理,他們只知道漢軍用難以想象的辦法,讓涇河水面上騰起了烈焰。
自古水火不容,漢軍竟能讓河面起火,這不是長生天降下的天罰,還能是什麼?
傳言中,大漢皇帝楚風能呵斥長生天,令日月改道、晨昏顛倒的神蹟,就在各族武士之間口口相傳。
有人竊竊私語:“知道嗎,新一代蒙古將領中的把都魯,戰無不勝的塔出大帥,就是在江西死在了蠻子皇帝楚風的手中,當時,楚風把天空中的太陽遮蔽,整個世界都變成了虛空……”
不知道是回鶻還是吐火羅的士兵,壓低了聲音說道:“是啊,遼東各部就歸服了大漢,我聽說楚風皇帝纔是真正的天可汗!成吉思汗不過是‘和大海一樣廣大’,天可汗的威嚴卻覆蓋了蒼天之下的所有陸地和海洋……”
軍心已亂、士氣已墮!遠處的中軍帥帳。海都汗的雙手微微發抖,這位中亞霸主平生第一次有了畏懼,即便是在蒼天之主忽必烈身前也從沒有過的畏懼,他感覺到東南方那座小山崗上的大漢皇帝,宛如神祗般威力無窮、不可戰勝!
“不,我們還沒有敗,我們還有機會!”阿術先跪下向着南方正在徐徐降下的大元皇太孫羊毛大纛三叩九拜,深思熟慮後站了起來,目光炯炯的逼視着海都,臉上竟然沒有了半分悲慼之色,甚而多出了毅然決然的堅毅。
海都悚然一驚,俄而大喜:名震天下的阿術平章,大元朝繼伯顏丞相之後惟一有可能力挽狂瀾的雄傑,果然並非浪得虛名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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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賀吾皇又得此大捷!”關漢卿一揖到地,這位梨園才子看着楚風的目光,實在是崇敬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
現在大漢國內,一位關漢卿關夫子、一位趙孟頫趙才子的墨寶千金難求,無論戲劇院還是青樓瓦舍,他們的出現都會引起騷動,但誰都不知道,兩位舞文弄墨的書生,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大漢皇帝楚風——提三尺劍平天下,底定江山、華夏一統。這纔是英雄豪傑的事業呵!
楚風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關漢卿的肩膀:“唔,《大汗開國羣英傳》在報紙上的連載章節,想必又不缺內容了吧?”
關漢卿受寵若驚,從一個落拓書生到大漢帝國的戲劇界第一人,全賴皇帝寵信啊!他拱手施禮,略帶激動的道:“皇上指揮若定,將士奮勇爭先,奇謀妙斷神鬼莫測,北元韃虜一火而空,這一章就叫做《大漢皇帝施火攻。祝融降下涇水河》!”
“不要宣傳個人嘛,要突出集體智慧,突出基層士兵,豎立典型人物。”楚風裝模作樣的謙虛兩句,惹得烏仁圖婭悄悄伸出了春蔥般白嫩的中指。
其實楚風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如今大漢皇帝早被說書先生和梨園才子們,在各種各樣的戲文、話本中,吹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了,時而胯下赤兔馬、手中九九八十一斤青龍刀,吼聲如雷,力劈華山,時而羽扇綸巾鶴氅道袍,七星寶劍、五雷正法,與敵方妖人鬥法逞威,時而又掐指一算,便知過去三百年未來三百年,簡直比佛祖爺爺的天眼神通還要厲害……
總之,“修真仙俠”類話本中,楚風是蜀山劍仙,“武俠歷史”類話本中,楚風功夫比關張趙馬還要厲害三分,雖然秉承子不語怪力亂神的精神,大漢帝國皇帝本人並沒有在這場規模宏大的造神運動中推波助瀾,但百姓的熱情總是讓他的形象變得越來越高、大、全。
於是,現在根本沒必要再豎立楚風的個人權威了,至少在許許多多的話本中,楚風的王霸之氣早就狂飆到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地步,再吹,他自己都怕出現“楚風乃十世修行之好人。吃楚風一塊肉,長生不老”的話頭,那就倒黴帶冒煙了。
“像攻堅英雄連連長李世貴,北元把他從人變成鬼,大漢又把他從鬼變成*人,今天我在望遠鏡中也瞧見了,一直衝殺在前,寫寫他的英雄事蹟,也很有代表性嘛!”
關漢卿聽得楚風如是說。立刻在特大號的筆記本上記錄下來,預備戰後採訪李世貴,好好寫一篇戰鬥英雄的專訪。
“那麼,現在執行第五號作戰預案嗎?方纔我看見法本在朝這邊打旗號,大約是問下一步行動方略吧?”陳淑楨一手緊緊的挽着楚風,一手遙指戰場之上,涇河南岸的敵人已在極度慌亂中大部被殲滅,北元皇太孫鐵穆耳的羊毛大纛被斬倒,想必這位皇太孫本人,不是被斬殺於亂軍之中,就是已經束手就擒了吧。
陳淑楨話音剛落,聯絡官就把旗語信號翻了出來:“金剛軍軍長法本詢問皇帝,下一步是否執行五號預案?”
楚風微微頷首,目光投向了涇河北岸:“打過涇河去,活捉海都老賊!”
很快,工兵部隊開始在火焰熄滅的河面上搭建浮橋,只見他們拿出奇奇怪怪的鋼鐵工具,以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進行施工,成套鋼結構支撐,優良的輔助工具,熟練的訓練程度,讓工兵的進展非常快,不到十五分鐘,一座浮橋的雛形就有了三分之一。
漢軍就要打過來了!海押立方面的武士們頓時驚慌失措:簡直不知道那面金底蒼龍旗下,可怕的天可汗究竟又有了什麼新的計謀,要是不及時離開這倒黴的涇河,下面還不知道要倒什麼大黴呢!
不過,阿術和海都並沒有這麼想,兩人聯袂走出了中軍帥帳,出現在衆人眼前。
剛剛十分鐘前,阿術給海都分析了當前的局勢,要是轉身逃跑,漢軍騎兵部隊可不是吃素的,而大敗之後的海押立各軍,轉身就跑,這士氣也就必然降低到了冰點,絕無阻截漢軍的可能,那麼就會面臨長途銜尾追殺的窘迫情況。
銜尾追殺?當海都從阿術嘴裡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他無奈的苦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這個名詞是蒙古軍戰術的專有名詞,只有草原驕子的騎兵追殺農耕民族的步兵,哪兒有農耕民族的軍隊,能追殺來去如風又如電的鐵騎勁旅?
偏偏現在,漢軍的騎兵部隊爲數不少,金剛、毒蛇、斷刃三個重裝軍各有一個團,各師又有騎兵營,各團又配着騎兵連,山地戰編制的四川第二軍也有一個營,各師配屬騎兵連,騎兵總數不下萬人,海都雖搞不清楚漢軍的具體編制,但僅憑觀察就知道漢軍的騎兵絕對不少。
一旦宣佈撤退,從海押立遠道萬里而來卻一戰敗北,給各族武士的心裡衝擊定然非常巨大,再加上剛纔火焚涇水的場面帶來的震驚,南岸杭愛山諸軍覆滅的影響,海都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士兵們一跑就再也收不住腿,即便是漢軍銜尾追殺,把他們像獵殺兔子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打下馬來,自己也絕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或阻截。
到那時候,只怕從涇水北岸直到六盤山大營,這幾百里路上將會倒下無數海押立武士!
明白了這個道理,海都就知道自己不能跑了,他帶着阿術平章,招攏了親兵扈從和萬戶千戶們,故意用最大的聲音告訴他們:“阿術平章說了,方纔那運糧千戶已經告訴他,漢軍熱氣球在西北往六盤山方向走的河邊峽谷,埋下了數萬斤炸藥,這些地雷會炸得咱們粉身碎骨!”
所有的海押立武士,登時面色大變,嚇得渾身顫抖起來,臉色刷的一下變得煞白:媽呀,幾萬斤炸藥,自己這百十斤,那還不炸得連根寒毛都找不到了?
涇水往西北六盤山方向走,有一處很狹窄的峽谷,海都就是詐唬麾下,說漢軍在那兒埋下了許多炸藥,在必經之地的咽喉要道埋地雷,海押立各軍自然過不去了嘛!
各族武士們並不知道漢軍熱氣球的載重量,所以也沒有人去想在載了這許多石油之後,熱氣球如何還能裝幾萬斤炸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武士們,根本就不會懷疑海都和阿術的謊言。
“媽媽的,老子萬里迢迢的過來,一個銅子都沒搶到,南蠻子還想把老子的命留下?”有位素稱勇悍的吐谷渾武士,悻悻的揮舞着彎刀:“拼了拼了,大不了和他們拼了!”
“對,汗王和平章領着咱們,和他們拼了!”
蒙古武士、回鶻和吐火羅各族武士們,心裡頭那個憋屈啊,本說跟着汗王大軍過來,打進漢地就放手大搶一把,將漢地精美的絲綢、瓷器,和漢地漂亮的姑娘們擄爲自有,萬一打不過南蠻子嘛,騎上馬甩幾鞭子跑掉就算了,應該不會有多大的危險,顯然是投入低、收益高的一樁好買賣。
可有誰知道,漢軍如此犀利,幾下就讓大元朝皇太孫麾下的驕兵悍將灰飛煙滅,海押立各軍這要走吧,偏生漢軍還派熱氣球在前面把回六盤山大營的路給堵住了!
賽力杜在不遠處聽到這些,只叫起了撞天屈:媽媽耶,一個銅子都沒撈到手,漢人還想把咱們的命留下,這也太霸道了吧?
可他也不想想,要是打進了漢地,面對農夫們辛勤耕耘獲得的糧食、財富,武士們會手下留情嗎?他們不是一心想着劫掠漢地的財帛和姑娘,纔會忍受黃沙漫漫的天山南路、熾熱的土魯番盆地,不遠萬里來到關陝之地?
兇悍的龜茲武士色楞格則叫得很大聲:“拼了,和南蠻子拼了!”
拼了,拼了!喊聲一陣陣傳出去,誠然武士們是爲了金銀財寶子女來到漢地,滿心想着發大財,但退路被截斷的情況下,也逼出了他們胸膛裡遊牧民族特有的勇悍之氣。
置之死地而後生!海都和阿術對視一眼,欣慰的笑了。
一時間,武士們瘋狂的叫囂着,聲浪一陣陣傳到了涇河南岸,高崗上大漢帝國君臣的耳朵中。
“海都,這傢伙不簡單啊!”陳淑楨有些兒鬱悶,目不轉睛的看着對方的羊毛大纛,手按劍柄躍躍欲試。
楚風就知道女將軍又犯了陣上殺敵的意氣,趕緊握了握她略有些冰涼的小手:“海都老匹夫,不配我夫人出手,單單法本光頭佬,就能讓他難看!”
“於絕境中重振士氣,這份本事,無論是海都還是阿術,都非常了不得呢!”陳淑楨倒是實話實說,她覺得,海都和阿術已經是很值得自己親自動手斬下頭顱的名將了。
“所以在第二軍渡河之前,我就告訴王立,很有可能有一場慘烈的血戰在等着他們……”楚風用望遠鏡看着北方的局勢,就在小山崗對面的北岸,死守釣魚城四川第二軍的戰旗,正在東南風中獵獵飛揚。
“工兵加快速度,南岸各部隊準備渡河增援北岸!”
此時,北岸與大漢皇帝所在高崗相對的位置,四川第二軍四萬餘兵馬已展開戰鬥隊形,上將軍長、死守釣魚城功臣王立正注視着海都麾下各萬人隊的動向。
他放下了望遠鏡,因爲敵人的進攻已迫在眉睫。
“我的將軍們,你們有沒有信心,堅持到大漢皇帝率領各主力軍渡河增援,一舉擊潰海都主力?”
將軍們的回答,就和王立回答楚風的問題時一模一樣。
沉默。
四十三年的防守,讓他們對任何進攻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