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忠奸
福建外海洋麪上,一艘艘艨艟鉅艦成片排開,旗幟散亂、兵丁惶急的在船上奔走。此時此地的大宋海上行朝,已有幾分窮途末路的景象。
時間回到兩個月前,楚風領着人頂着烈日在鋼鐵廠工地上揮汗如雨的時候,華北平原的汗八里(蒙語:大都城)已有深秋的涼意。
秋天,金色的秋天,陽光照在大明殿的琉璃瓦頂上,反射出道道眩目的金光,按照馬可.波羅的說法,整座大明殿變成了黃金砌就的神殿,彷彿只有神明才配居於其中。
當然,在馬可.波羅眼中,大元皇帝勃兒支斤.忽必烈,就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這個東方國度的投影。他擁有無盡的財富,天竺的寶石、呼羅珊的黃金、朝鮮的人蔘東珠、江南的華美絲綢,都匯聚到他的庫房;他擁有無上的權力,數十萬人組成的“站赤”驛站,飛馬將他的命令傳遞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任何人敢於違抗;他擁有強大的軍隊,那支軍隊被歐洲人驚恐的稱作“上帝之鞭”,所有已知世界的任何武力,都無法與它相提並論!
這樣一個天神般的君主,他的眉頭爲何緊鎖?
忽必烈高踞皇座,他左耳戴着金環,頭髮編着十數條小辮子拖在腦後,身穿綃金織就的質孫服。他的身後,怯薛親衛按刀侍立,他的面前,蒙漢色目羣臣匍匐。
他治下帝國的疆域,超越了史上的一切偉大帝國,埃及、赫梯、波斯、馬其頓、羅馬,都無法與它比肩。一萬五千名怯薛軍晝夜守護着他,三萬名宮女、內監如奴僕般侍候着他,還有如沙粒般衆多的軍隊,如羣星般閃耀的將軍,隨時聽候他的命令,把反抗者通通的屠殺乾淨。
他的命令,決定着千百萬人的性命,即使是最聰明宰相、最勇敢的將軍,比如阿合馬,比如伯顏,也不過是他腳下卑微的奴僕,他是整個大元帝國,唯一站着的人,最接近神的人。
汗八里的宙斯呵,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如果不是那些頑強的宋人,就完美了。忽必烈看着面前的山河社稷圖,除了極西的大食沙漠、貧脊的歐洲平原和南方海上蠻荒瘴氣之地,所有已知世界的富庶之地都盡在大元掌中,只有宋,還在堅持抵抗,如同心頭的一根刺,讓這位天之驕子晝夜難安。
是的,蒙古草原和撒馬爾罕、玉龍傑赤的王公們反了,海都那個陰險的傢伙,帶領他們向哈喇和林、向汗八里猛撲,幾十萬久經沙場的兵馬,確實來勢洶洶。
不過,只要取得宋人的財富、人力、物力,解決這些頭腦簡單的叔伯兄弟們就不會費力,金錢收買、挑撥離間輔以軍事打擊,他們就會重新變成一盤散沙。十多年前,忽必烈就是利用金朝故地的財富,輕易擊敗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蒙古庫裡臺大會推舉的阿里不哥大汗,如果再取得宋人的財富,擊敗海都絕不比阿里不哥更難。
在忽必烈大汗的心目中,宋人實在如羔羊般軟弱,伯顏丞相的南征,就像到自家後院去摘一枚熟透的果子。之後的戰局都在意料中,雖然有很多勇於抵抗的士兵和將領,但他們前赴後繼的英勇犧牲,卻因爲以賈似道爲首的大宋朝廷的腐朽、愚蠢和膽怯,變得毫無意義,至少在戰略層面上毫無意義。
忽必烈早已做好了打算,攻克臨安後,伐宋的雄師勁旅就帶着大宋積聚的財富,沿着大運河北上,越過汗八里到哈喇和林,去教訓教訓那些自以爲是的叔伯兄弟們。
一代雄主怎麼也沒有想到,宋人在朝廷投降之後,又立了新帝,在福建沿海堅持抵抗,熟透的果子,硬是逃出了他的掌心。只要宋人朝廷一天不消滅,就像一根刺紮在大元這個巨人的心口,如果不及時拔出,傷口就會發炎、潰爛甚至危及生命。
於是他不得不把唆都、阿里海牙、張弘範、阿剌罕這些帝國最無畏的名將和他們麾下最強悍的勇士,繼續留在南方對付宋人。
現在,新的攻勢展開了。唆都自衢州出發,過仙霞嶺入閩;董文炳、阿剌罕經略浙東,從大後方迂迴福建;阿里海牙出湖廣入粵、桂,塔出、李恆自贛南長驅大進。四路兵馬,或直取或迂迴,兵鋒指向宋人小朝廷所在地:福州!
但願這一次,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宋人的抵抗吧!堅定如忽必烈,心頭也有了一絲懷疑。
四路大軍數十萬人,灰白色的死亡浪潮席捲華南。他們一路攻城掠地,一路燒殺*,兵鋒之銳,簡直勢不可擋。
尤爲憤恨的是,這些軍隊當中,新投降的朝廷軍隊,現在變成幫助蒙古人屠殺漢人同胞的“新附軍”,竟然爲數衆多!
比如儒門名家湖州蹇材望,在元韃子進攻前,特意找人做了一面錫牌,刻上“大宋忠臣蹇材望”字樣,又把兩塊銀子鑿了孔,拿根繩子繫到牌子上,並附上一個詳細的說明:“凡是找到我屍首的,請代爲埋葬並樹碑祭祀,碑上題‘大宋忠臣蹇材望’。這兩塊銀子是埋葬、立碑的費用。”
然而破城之後,人們卻驚駭的發現這位大宋忠臣、儒門名家,竟然一身蒙古裝束騎着高頭大馬回來了,滿臉喜色,彷彿衣錦榮歸。後來才知道,城破前他就提前投降了,因此元韃子任命他爲本州同知。
還有詩人、理學大家、權知嚴州府方回,韃子未到之際,慷慨激昂的說要成仁取義,之後的表現則和蹇材望如出一轍,“韃帽氈裘,跨馬而還,有自得之色”,之後又擺出理學大家的嘴臉,去教人們存天理滅人慾。連同在異族統治下苟且偷生的清朝文人們都看不下去了,紀曉嵐在四庫全書中驚訝的寫道:“(方回)學問議論,一尊朱子,崇正辟邪,不遺餘力,居然醇儒之言。”
居然,這個詞用得很好、很強大!大儒趙復、丞相留夢炎、左丞相吳堅、參知政事劉岜……紛紛反顏事敵,曾經的大宋忠臣們,“居然”堂而皇之的做起大元忠臣來。
文人學士朝廷官員尚且如此,也難怪士兵們投降元朝了,現在的阿剌罕、董文炳軍中,那些本應保護百姓的大宋朝廷官軍,在投降蒙元之後,“居然”凶神惡煞的把屠刀砍向了含辛茹苦生之養之的同胞父老!在韃子*同胞姐妹的時候,“居然”興致勃勃的在旁觀看,甚至歡呼雀躍!
本來嘛,“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丈夫能審時度勢”,“聖人有經權之變”,更何況大元朝定鼎朔方,“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圖”,的的確確是天下正朔,胸腔裡這一顆熱辣辣的忠君報國之心,自然要對着大元朝廷施展了。
什麼同胞不同胞?我們忠的大元皇帝,忠的蒙古異族,宋人膽敢抗拒,都是逆天而行,都是不忠君父,通通的討平、殺光!
范文虎、董文炳、張弘範,這些聰明人用漢人同胞身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效忠大元的一顆紅心,拿同胞悲涼的眼淚,換來了榮華富貴。
不過在席捲鯨吞華南半壁的死亡浪潮下,“居然”也有人膽敢螳臂擋車,不自量力的抗拒。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些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傻瓜們吧: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李庭芝、謝疊山、陳文龍、陳淑楨、許漢青、蘇劉義……
他們的名字,已經或者即將被逐出民族英雄的行列,甚至可能被閹蟲鮎之類人物,扣上一頂抗拒統一的大帽子。但他們的精神早已不朽,公道自在人心,“罵名留得張弘範,義士爭傳陸秀夫。大是大非須要管,華人愛漢恥崇胡。”
西元1276年的秋天,這些偉大的人物,或者已經爲國家爲民族而犧牲,與天上的星辰爭輝去了;或者正一步步沿着宿命走向死亡的深淵,不,是走向民族精神的祭壇。
權謀、心術、權變、城府深沉、老成持重,是留夢炎、張弘範、秦檜一類聰明人的信條;堅定得近乎執拗、不知變通、如熱血少年般的衝動、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是岳飛、文天祥、陸秀夫這樣的傻瓜纔會做的事情。
聰明人享受着異族的高官厚祿,傻瓜們則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鑄就了豐碑。我們這個古老民族得以綿延五千年,或許就是因爲有了後一種人物,不朽的人物。
現在,又有一個傻瓜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是大宋朝的秀王,趙與檡。
帶着王府的五百親衛,抵抗阿剌罕和董文炳的三萬大軍,孤城血戰糧盡援絕,趙與檡終於在力戰之後被俘。
攻下小小瑞安孤城,竟損兵折將七千餘人,昭毅大將軍、諸翼蒙古軍馬都元帥阿剌罕迫不及待的想割下敵人的頭顱。
董文炳阻止了他。身爲漢人的大元中書左丞、浙東經略深知,如能招降這位被譽爲“劉更生之忠,曹王阜之孝”的親王,無異於對福建宋室小朝廷的致命打擊。
“投降吧,你們的謝太后、全太后和小皇帝,都已經投降了,以王爺的身份才具,大元朝廷必將厚待。”
“厚待?”趙與檡輕蔑的看着眼前這個幫助蒙元屠殺同胞的漢奸,“厚待本王,讓本王做漢奸,學你一樣對着韃子搖尾乞憐?”
“你!”董文炳大怒,撕下溫和的嘴臉,亮出明晃晃的鋼刀,架到了秀王獨生兒子趙孟備的脖子上。
“趙與檡,你就狠心讓兒子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兒子稚嫩的臉龐,秀王鐵石般的心,在軟化動搖:我的兒子,他才十五歲啊!
趙孟備突然脖子一梗,閉上眼睛不看那雪亮的鋼刀,用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嗓音念道: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爲鬼雄!”
秀王父子倆安祥的閉上了眼睛,被俘的監軍趙與慮、浙東安撫使方洪,以及帶傷倖存的親衛們,都閉上了眼睛。
自蒙元南侵以來,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安詳,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一次又一次充滿希望的出兵,一次又一次絕望的打擊……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在平靜中面對死亡,血肉熔於這片曾經努力守護過的土地,魂魄化爲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