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1章 江南風暴
元十八年六月,大元皇帝忽必烈準參知政事署理中請,設中書省分守江寧提舉常平大使,統管蘇鬆常、杭嘉湖地區絲綢織造及江南漕米北運事,並代表中書省管理江西榷茶運司、江南各路轉運使、鹽運使、宣課提舉司,總覽南方漢地財稅大權,以解中書省遠在北方大都,難以遙制江南新徵服地方,各轉運使鹽運使貪墨稅收、地方稅賦徵管不力的弊病。
自西晉衣冠南渡以來,華夏的經濟中心就從關中-河洛,逐漸向江南轉移,北宋靖康之變,徽欽北狩、高宗偏安江南,中原南下士民給江南經濟的發展裝上了助推器,加上占城水稻的推廣,到南宋末年,“蘇湖熟、天下足”,江南已成爲天下糧倉;同時,絲織業也得到了極度發展,松江布、湖州絲、水轉大紡車,紡織利潤極大;淮揚的鹽業、江西的茶葉、景德鎮的陶瓷,都是全天下一等一賺錢的行當……
提舉常平大使,幾乎管理着元帝國超過六成的稅收,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對此職務的爭奪,也就特別的激烈。
最終,中書參政榮祿大夫盧世榮,得到阿合馬本人的強力推薦,加上久在中書省協助處理財政的資歷,他如願以償的坐上了提舉常平大使的寶座。
清江浦,舉世聞名的京杭大運河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在徐州入黃河利用黃河河道之後又在這裡進入裡運河,一路南下直抵瓜洲。
南糧北運的片帆影,北方的皮貨藥材南下,讓清江浦的百姓們見識了南來北往形形色色的各族商人,都中官員也習慣乘船沿運河南下,不管多麼赫的排場,人們也見慣不驚,但今天他們着實開了眼界:
一水兒排開十艘四層樓,氣勢非凡,兩岸拉縴的船伕律穿着月白色的小褂子太陽底下亮的刺眼,在細看那船身,雕樑畫棟且不說,片片帆影竟是綃金織錦!
一寸織錦三綾,以錦作帆就富貴已極了,但要和船上的排場一比就根本不值一提!綵緞裝飾船身,柱子、迴廊、欄杆、頂棚,處處裹着綾羅綢緞,無數的歌兒美女穿梭往來其間,猶如月宮仙境,陣陣脂粉香隨風飄到十里之外舊沁人心脾,至於擺設的金銀器皿、珍珠屏風、奇花異草、花鳥怪石是讓兩岸百姓看得舌不下,暗自納罕:這是隋煬帝下江南是宋徽宗在運送花石綱?
百姓們不知道,官員們早已心中有數江浦碼頭上,官老爺們密密匝匝的排了好大一班人,鑼鼓執事、鞭炮嗩吶一應俱全,大家眼巴巴的盯着黃河河面上遠遠而來的船隊,伸長了頸子,活像一羣被捏住了脖子的鵝鴨。
有遠遠的指指點點:“看,咱們淮安路的達魯花赤和總管老爺都來了!”
豈止達魯花赤和總管。這兩位在官中簡直排不上號。淮安路轉運使、兩淮鹽運使、揚州宣課提舉司等等官員。任中一個拔根寒毛。都比這兩位地腰桿還粗呢!淮揚鹽業通行天下。雖然近兩年受南邊海上私鹽衝擊。但內陸各處還是行官鹽地多。兩淮鹽運使下結江南儒戶(貓注:儒戶。蒙古對江南大地主優待。稱爲儒戶。有減免賦稅等特權。並非儒生人家)、兩淮鹽商。上通中樞權臣朝廷大員。是整個大元朝最有油水地職位。做到這個位置地。拿個行省參政都不換!
但現在。兩淮鹽運使宋孝儒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天。初秋冷熱不定。早上出門朝服底下穿了套大漢出地呢子衣服。這會兒頂着日頭。渾身熱得像被放進了蒸鍋。一張肥肥白白地大胖臉上。油汗刷刷地往下流。拿絲巾擦了又擦。兀自不敢出半句怨言。
揚州宣課提舉司色目人古剌看了宋孝儒地狼狽樣子。忍不住嗤嗤地笑。他沒穿蒙元官服。而是穿了身色目人喜歡地繭綢團金花袍子。夾着南方漢商運來地細紡雪花布。那雪花布是閩廣所產。用天竺棉花細細地紡線、細細地織成布料。聽說一個工人一天只能織上兩尺五。所以價格比得上綃金錦緞。勝在冷熱適中。又透氣舒服。既不像絲綢太不保暖。又不像呢絨太過厚實不透氣。
宋孝儒恨恨地盯了古剌一眼。聽都中相好地大佬講過。這人本是西域胡商。走了阿合馬阿參政地路子。得了揚州宣課提舉地官職。到底不是正路子出來地。我宋某人師從“當代顏回”趙復趙老師。豈不比你尊重些?穿身蠻夷胡商地袍子。也好意思出來接官!
不過他也知道。今日等地這位上官。雖然是個漢人。卻是走地色目人地門子。阿參政最親信地人物。今日須得小心些。若被他逮住話柄發揮幾句。卻不是自己找難受?因此壓下火氣。拿扇子扇着風。嘴裡不停地小聲唸叨:“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終於。恢宏地船隊
碼頭,鑼鼓齊鳴、鞭炮喧天,衆位官員等的上官,,不慌不忙的踏上了棧橋的大紅波斯地毯。
盧世榮很滿意,非常滿意。
久在都中,雖是中書省僅次於阿參政的第二號財政大員,但大都城裡最不缺的就是官帽子,像呼圖帖木兒、伊徹查拉這羣蒙古勳貴,自然不會把他放在眼裡,滿口仁義道德的留夢炎、趙復、葉李等輩,也只拿他當個逐臭之夫,哪兒像在江南,儼然是位口含天憲的欽差大臣,船隊一應使費都是淮揚鹽商、兩浙絲綢商等供應,達魯花赤、總管、轉運使、鹽鐵使等等官員一律跪接貴送,威風比起當年提大兵下江南滅亡宋朝的伯顏丞相只怕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不是肩頭擔着潑天也似的干係,盧世榮只怕連自己骨頭有幾斤幾兩都搞不清楚了,想起離京前阿參政的叮囑,他頓時清醒了許多,雙手虛扶,向滿滿一地跪着的官員道:“衆位同僚,何故行此大禮?本官可當不起,各位若不起來,本官也只好跪下來平禮相見了。”
“使不得,使不得!”宋孝儒第一個站起來又不站直了個腿彎兒曲着,腰兒呵着,像跪不像跪,像蹲不像蹲,待衆人紛紛直起腰桿纔像伸懶腰似的把身子打直。
上官發話,你還站起來是給上官上眼藥做尷尬嗎?但要是上官話音剛落你就站起來,豈不是擺明了說我早就不想跪了,你發話我就打蛇隨杆上?第一個動,是我聽話,最後一個站直,是我恭敬!
儒者柔也,在大元朝做官面的道道可不淺!宋孝儒自鳴得意。
“各位同僚,辛了位盛情,盧某人銘感五內啊!”盧世榮早在徐州收到了淮揚各處官員孝敬的大筆銀子,賺了個盆滿鉢滿,此時樂得裝出副平易近人的嘴臉,和衆位官員打着哈哈。
但到了淮安路正堂,盧榮的臉色,就一下子全變了,“宋孝儒貪墨朝廷稅賦,其罪大焉,本官在都中已暗遣人來,收集了他的罪證,左右,與我將這贓官拿下!”
從都城帶來的,身穿玄色質孫服、腰胯大汗彎刀的怯薛親衛殺氣騰騰的圍了上來,將宋孝儒第一個拿下。
“你!”宋孝儒到底跟着趙復趙夫子學多年儒學,養氣功夫還是有那麼一星半點,突逢大變,也還沒給嚇死,也不掙扎也不亂罵,有條有理的道:“盧大人是中書省分守江寧提舉常平大使,是下官的頂頭上司,然則聖旨上說的明明白白,提舉常平大使只管漕運及絲綢、鹽茶、瓷器榨賣等項,卻不是提刑按察使,下官貪墨與否,似乎還輪不到大人指摘?”
江南江北行省榨茶司、揚州鹽運使、淮安路轉運使等官員驚得呆了,至此才明白幾分,他們俱是一黨,下連兩淮鹽商、江南絲商,中結好虎踞兩浙的大都督范文虎,上通留夢炎、趙復、葉李等故宋降臣、江南文臣,在這淮揚兩浙呼風喚雨好不熱鬧,豈止日進斗金!如今盧世榮拿了宋孝儒,自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淮安路轉運使張國成趕緊上來打圓場:“盧大人誤會了,宋大人乃趙復趙夫子門下,浸淫儒學數十年,早已存天理、滅人慾,斷斷不會貪瀆的。”
要說學了儒學就不貪瀆,只好騙鬼,且不說宋孝儒一身肥肉怕有兩百多斤,盡是裝的民脂民膏,就是在徐州提前送給盧世榮的那份大禮,單他就出了三萬五千兩銀子!靠宋孝儒的俸祿,只怕得替大元朝幹上七八輩子才掙得到咧!
張國成的話,其實重點不在儒學,而在趙復,分明是提醒盧世榮:別以爲你有阿合馬撐腰就牛逼哄哄,我們在朝廷裡也有留丞相、趙翰林、葉學士,地方上還有兩浙大都督范文虎互爲呼應,老子們也不是好惹的!
“哦?”盧世榮嘿嘿冷笑一聲,慢慢道:“趙大人整日講的是勤政愛民、忠君報國,若是像宋某人這樣無恥貪墨的官員,只怕他老人家曉得了,第一個就要把他逐出門牆!”
宋孝儒氣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渾身肥肉像波浪似的抖起來,眼見姓盧的王八吃秤~——了心,他也不管什麼儒者柔也了,跳着腳破口大罵:“姓盧的,你不要張狂,老子是兩淮鹽運使,沒有聖旨誰也不能拿我怎麼的!老子要到京上控,就算傾家蕩產也叫你得不了好!”
“對對對,上控,上控,拼盡兩淮財源,和他把官司打到底!”官員們紛紛叫起來,盧世榮這廝太也不是東西,在徐州收了咱們十八萬兩銀子,本來就是個大貪官,這會兒偏擺出個嘴臉要裝鐵面包黑子,豈不是太欺負人,太不顧官場規矩了麼?
更有人公然叫道:“如今大元朝有錢就是爺,從上到下無錢寸步難行,有錢神鬼相助,各位湊錢兌了銀子大都告盧王八!”
“告我,還有機會
盧世榮盯着這羣肥滾滾的官員,就像餓狼盯着上了,“淮安路轉運使張國成、江南江北行省榨茶司何師孟、揚州路鹽運使楊潼~……”他每點到一位官員的名字,那人就不由自主的渾身一寒,“你們結黨營私、貪瀆財賦、勾結商人、上下其手,本官早已收集爾等罪證,只等今日!”
話音剛落,滿臉橫肉的怯薛武士前後左右衝進了大堂,明晃晃的鋼刀對準了這羣官員的心窩。
“盧世榮喪心病狂!”張國成氣得渾身發抖“兩淮財稅官員盡在此間,你要讓大元朝的江南稅賦,過不了清江浦嗎?”
這羣養尊處優的官員,畢竟身處亂世,還有幾個膽識過人的“盧世榮不過是個提舉常平大使,如何能抓我等?他是越權辦事專自任!”隨即招呼家丁、親兵進來護衛。
“我看誰敢亂動!”盧世榮嘴角露出譏嘲的笑意,從袖中摸出一封聖旨,展開了放到張國成眼前。
“江南漢地的臣呵,只顧着貪瀆自肥,全然不管朕的大計,長生天覆蓋的地方不下這等奸人。今着提舉常平大使盧世榮下江南,把這羣貪贓的官兒抓的抓,該殺的殺!”
聖旨是用蒙漢兩種文字的中漢文是按蒙古口語直譯,顯得粗鄙不文正是大元朝至元年間官方文件的標準形式,何況,聖旨還上加蓋着八思巴蒙古文的鮮紅璽印!
剛纔還氣勢洶的張國成等人,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軟癱在地,被怯薛武士們拖死狗似的拖了下去。
宋孝儒痛哭流涕,悔啊,不當初,好好留在家裡做個富家翁,又如何不好?偏要出仕做官,替蒙古人搜刮百姓,順便自己也撈上一筆,哪知道會有今天?
盧榮升帳,兇巴巴、惡狠狠的怯薛武士一隊隊的派了出去,到這些官員家中查抄貪瀆財物,並且特意要求把和淮揚富商勾結漁利的證據拿到手。於是,從錦帆船上,源源不斷的開下來蒙古武士,殺氣騰騰的衝進了各個貪污官員家中……
蒙元是一個強盜集團,是一羣兇殘惡狼,當有羊羣供他們吞食的時候,他們獵殺羊羣;當沒有羊羣的白災期間,他們就互相撕咬、互相吞噬。在中統鈔成爲廢紙,財政枯竭的時候,阿合馬向忽必烈提出拿江南貪墨漢官,和與這些官員勾結的富商開刀,所得作爲中統新鈔的準備金,自然得到了忽必烈十二萬分的肯定,並授予盧世榮生殺黜涉全權,還將怯薛親軍這柄最鋒利的戰刀,交到他手中,作爲宰羊的利刃。
揚州宣課提舉司古剌等幾色目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等宋孝儒、張國成被怯薛武士拖走,眼見凶多吉少了,他們才着了忙,一個個跪在盧世榮面前,磕頭如搗蒜:“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等願意奉獻全家財產,只求大人高擡貴手……”
哪知道盧世榮睜大了眼睛,“各位同僚,何必如此呢?你們有何罪行,需要本官高擡貴手呀?”
古剌嚇得臉色煞白,老老實實的道:“我們也貪污了的,只求盧大人念在阿參政面上,留兩分情面!下官該死,下官該死,求盧大人饒命!”
“在江南做財賦官,哪有不貪污的?”盧世榮忽然變得非常體恤下情,溫言撫慰道:“迎來送往、打發過路上官、都中大佬的冰敬碳敬,都知道你們淮揚、江南有錢,哪個不是拿一大筆才過得去?沒一點油水,難道叫你們自己貼錢?貪一點沒關係,千里做官只爲財嘛!”
古剌睜着雙灰色的小眼睛,覺得今天跟做夢沒有任何區別,盧大人一會是鐵面無私的大清官,怎麼一會兒又變成體恤下情的老好人了?
“怎麼?本官的話,你們沒有聽懂?”
懂了懂了!古剌等人都站了起來,心說盧大人果然還念着阿參政的香火情分,不然,我們這羣色目人爲啥都沒事呢?
“貪一點,無所謂,可要不盡心竭力爲大汗、爲阿參政辦事,那就罪該萬死了!”盧世榮又惡狠狠的道。
古剌又趕緊跪了下去:“豈敢豈敢,我等粉身碎骨也難報阿參政、盧大人大恩大德!就算下撒旦的火獄,我們也不皺一皺眉頭!”
“撒旦的火獄倒沒必要,本官又不吃烤人肉!”盧世榮哈哈笑着開了個玩笑,衆人趕緊跟着乾笑,待氣氛轉和,他才把一份計劃拋到了衆人跟前。
從朝廷控制的北方草原中心地帶,杭愛山、不兒罕山、斡難河、哈喇和林等中蒙古地區向南方販運牛羊牲畜、羊毛鹼面,換取漢國的鋼鐵、陶瓷、玻璃、呢絨等貨物,再運到北方出售,官商合辦,於中取利。
要發大財了!這是古剌的第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