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章 人爲自戰
魚城中,合州安撫使王立慰問着激戰之後的將士。
大宋最後一個皇帝,已在兩年之前退位,命令他們在此堅守的大宋,早已宣告滅亡,但人們依然在此堅守。
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苦戰揚州,臨安失陷後,更北方更靠近蒙古敵人的揚州還在堅持,被俘的謝太后送來命令投降的書信:“先前曾詔卿納款投降,很久沒有聽到答覆,難道是不理解我的意思,還是想捍衛邊疆呢現在我與皇帝都已臣服,卿尚爲誰守之
李庭芝西向開封歷代皇陵跪拜,然後南面臨安方向再拜,對勸降使者大哭道:“自古以來,我只聽說皇帝命令臣子抵抗外敵的,沒有聽說過朝廷下令將軍投降的。謝太后若是下令出兵作戰驅除韃虜,臣自當奉詔;如今命我投降,卻不得不抗旨不遵了。”
李庭芝以生命,兌現了自己對華夏民族的忠誠,從那以後,揚州、潮州、興化、瑞安、同安、釣魚城等等等等的堅守,就不再是爲了一家一姓的皇帝、朝廷,而是爲了民族和華夏文明的存繼。
對釣魚城軍民來說,還有另外一種不得不戰的悲愴:且不說蒙哥汗是在城下殞命,臨死前發誓“繼位的汗呵,必當替我攻下這釣魚城,殺盡城中漢人呵,將城磚錘成碎片!”就是現在城下作戰的東西兩川行軍元帥府所屬元軍,也是從三代之前就開始和四川人民作戰,結下了血海深仇,指揮他們的都元帥汪良臣,就有嫡親哥哥汪德臣死在攻城作戰之中,不屠城他們必定誓不罷休!
爲了生存,釣魚城必須戰!
能戰勝嗎?這個問題,要由守城軍民來回答。
王立審視着自己的部下,從各方面來看,釣魚城守軍都算不上一支強大的軍隊,他們身材不像蒙古武士那樣粗壯有力,他們的武器算不上精良,他們中的不少人,甚至還穿着四川特有的楠竹板製成地簡陋盔甲,就連他們的精神面貌,也算不上多麼奮發昂揚,準確的說,是漠然到了麻木的程度。
但王立知道,如果用勇敢兩個字來形容自己的部下,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侮辱,因爲他們從祖輩、從曾祖祖高祖祖輩開始,就和不斷南侵的金人、蒙古人作戰,戰爭對於他們來說,就跟吃飯睡覺沒有任何區別,你能用勇敢或者怯懦,來形容每天的吃飯睡覺嗎?
他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此時。任何安慰和激勵地語言。都是對這羣無畏戰士地褻瀆。所以王立緊緊地抿着嘴脣。伸出右手。在每一位士兵地肩頭。用力地按上一按。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有喧譁、沒有嬉鬧。甚至沒有大戰得勝之後地歡呼——有什麼值得慶祝呢?釣魚城在過去地三十八年中。承受這樣地攻擊。不曉得有五百次。還是一千次了。將士們地爺爺守在這裡。父親守在這裡。現在他們自己守在這裡。擊退敵人地進攻。只是非常平常地事情。就和太陽每天東昇西落一樣。
他們默默地整理兵甲。給傷員包紮傷口。裝安葬逝去地戰友。所有人都忙着手頭地事情。整座釣魚城一片肅靜。
忽然。王立聽到有人從喉嚨裡發出嗬嗬地聲音。
釣魚城地兵。受傷了只會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再重地傷勢。對打了三十八年仗地他們而言。都只算擦破皮罷了。不到了死亡地最後關頭。不到了神志不清地彌留之際。是絕對不會吭聲地。
王立知道,這又是一位老兵,即將離開這座用生命守護地城市了。
他循着聲音,走到了一株大黃果樹下,那兒的一羣士兵正圍着傷者,和他作最後的告別,見到主將走來,人們默默地讓出通路,王立就看見樹下,一位鬍子花白,面容滄桑的老兵,喉嚨上插着一支狼牙箭,面色已變作了青白色,生命正飛快地從他的體內流逝,但他似乎有什麼未了地心願,眼神中透出一股莫名的焦慮,見到主將,那張瀕臨死亡的面孔上,竟然流露出一種及其渴盼的神情。
王立跪在泥地裡,用力抓住他漸漸冰涼的手,湊在他耳朵旁邊,大聲喊道:“石老三,你是以前駐守雲頂山堡的石老三,張鈺將軍的部下!你是爲了釣魚城,爲了四川軍民而死的,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本將一定替你辦到!”
“嗬嗬,”石老三已經說不出話了,忠誠的張鈺將軍,已經爲大宋爲我們這個民族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他的親兵也即將追隨他的腳步,走向死亡。
“是家裡的老爹爹沒人照料?”“是要四時祭拜,焚燒香菸?”“是讓我們請和尚道士唸經超度?”
人們七嘴八舌的猜測着他的臨終遺願,但石老三的眼睛,焦急的神色越來越濃。
“爹爹,爹爹!”兩個奶聲奶氣的小男孩,被石老三最親近的戰友樊忠從城中間的家屬區背了來,他眼中焦慮的神色,立時變做了喜悅。
人們默默的讓開,也許是見慣了生離死別,兩個孩子並沒有撲到父親的身上,七八歲、十來歲的小男孩,就這麼站在父親的身邊,不哭也不鬧。
“爹爹說過,我們石家從高祖祖那輩就打過金兵,爺爺替孟>孟大老爺扛過旗,爹爹是張大老爺手下的好漢子,咱們石家人,流血不流淚!”哥哥摟着弟弟,聲音微微顫抖,他緊緊的咬着自己的嘴脣,像是鼓勵自己似的,又點了點頭:“不流淚!”
好一對懂事的小兄弟!饒是見慣了屍山血海,王立堅硬的心也被戳得生疼,他用力搖着石老三的手,大聲道:“放心,我馬上命人將兩位令郎送到後方山寨,保他平安終身,繼承石家香火。若是小哥倆少了一根寒毛,叫我姓王的不得好死!”
任誰都沒想到,石老三的神情像見了鬼似的,急得滿腦袋冷汗,他拼盡全身力氣想要說話,無奈那支該死的狼牙箭插在喉管上,用盡力氣,也只能發出嗬嗬的嘶聲。
“不,將軍,老石不是要把兒子送到後方。”樊忠低沉的聲音,讓王立瞪大了眼睛,然而石老三立刻露出欣慰的笑容,把感激的目光,投到了戰友的臉上。
“你、你是說?”王立驚訝的看着石老三,還想勸點什麼,但再看看他渴求的神情,和兩兄弟攥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強忍着淚水的小大人樣兒,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好好,”王立慘笑道:“一門忠烈,忠孝節義,本將就將兩位令郎留在軍中,學他父親、爺爺和高祖的榜樣,殺韃子,保百姓!”
石老三用盡全力,在灰敗的臉上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帶着巨大的滿足,平靜的走向死亡……
這次進攻之後的連續兩個月,汪良臣沒有發動新的攻勢,在王立看來,多少有點兒不同尋常。汪良臣的嫡親哥哥汪德臣,還有鞏昌汪家的兩個侄兒,都死在了釣魚城下,他踏平這座不落之城的意願,比全天下任何一個人都要迫切得多。
是什麼讓汪良臣停止進攻達兩個月之久,難道他在等待着什麼嗎?
怯薛親軍千戶,賞佩金虎符、正四品宣威將軍包力格,帶着一千名怯薛親軍精銳武士,和從大都城翻山越嶺萬里迢迢運來的火炮,站到了釣魚城下。
目前大元朝正在三個方向,進行戰爭:對南方漢國和遼東的乃顏,是兩個主戰場,西南山區的四川,則是一個次要戰場。
遼東和江南,都形成了僵持的局面,大都城內外的京畿駐軍雖然擁蒙古精兵十餘萬,又有天下一等一的強兵怯薛親軍,但他們不能輕動,必須防備着漠北的海都、勢都兒、哈丹等人突然南下,要知道,一馬平川的北方平原,最適合蒙古鐵騎千里突進,海都在一個月內,就能從杭愛山腳打到大都城下!
忽必烈的算盤打得很好,既然一南一北兩個主戰場都難以打開局面,那就中間突破,先解決較弱的釣魚城守軍,勝利之後,讓難以平定的四川,成爲北上關陝對抗海都,南下荊湖進逼閩廣的穩固大後方!還能騰出能征慣戰,特別擅長山地戰的東西兩川行軍元帥府所屬士卒,和南方多山地區的漢國反賊決一死戰!
“汪都元帥,請你的士兵做好準備,炮擊之後,就發動突擊!”包力格神情倨傲的看着釣魚城,正臉都不給汪良臣一個。
大漢奸汪良臣苦笑着摸了摸下巴,你瞧不起我,也就罷了,畢竟怯薛親軍由最高貴的蒙古那顏組成,裡面一個百戶外放,都至少做個千戶,千戶外放,則至少萬戶,還有侍從隨駕,直接任命爲中樞大臣的資格,有傲氣的資本。
可這釣魚城,連百戰百勝的蒙哥汗都沒能打下來,聽你口氣,似乎攻城易如反掌,難道那火炮,真的這般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