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中的漢人百姓早被清軍屠殺乾淨,他們的屍體早已腐爛,清軍餓得再狠,也斷然不會去吃。
他們吃的是那些剛剛餓死的人。
明季以來,守軍以城中百姓、青壯爲食之事屢出不窮,明清雙方都有過。
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是漢族有史以來最黑暗的時代,某些方面甚至比當年的五胡亂華、蒙元入侵還要可怕。
吃死人肉活下去,不是清軍一開始的選擇。
一開始,他們選擇突圍。哪怕突圍之後仍是無去處,他們也不想活在噩夢般的城中。
清軍突不出去,正面硬攻,他們突破不了太平軍役使大量人力修建的一條條壕溝。在那些奇怪的崗樓碉堡面前,清軍一個個被裡面的守軍用火銃、用弓箭射殺。那一顆顆從天而降的炮子帶走的不僅僅是血肉之軀,更是清軍最後的勇氣。
正面突不出去,清軍另外想了辦法。
從前攻城的一方都會挖掘壕溝伸至城中,然後趁夜殺出。這一次,清軍卻是自己在地下挖掘地道,想出去。
然而讓清軍絕望和咒罵的是,當他們使盡全力挖掘出的地道成功通至城外,那漆黑的地道口見到光亮時,水卻涌了起來,讓那些急欲求生的清軍被活活溺死在內。
清軍挖的地道不可謂不深,可是太平軍的壕溝挖的比他們還深,並且還引來了河水,將最前面的幾條壕溝變成了水渠。
清軍終於放棄了掙扎,他們認命了。
心死,人卻活着。生理的本能和咕咕叫喚的肚子以及腦海中飢餓感的迫使,讓清軍沒有了選擇。
滿軍也好,漢軍也好,綠營也好,都成了食人魔。
婦孺也好,老少也好,也都隨之瘋狂。
城中滿城的滿州家眷們,並非沒有人性。有的人不願去吃死去的親人,他們選擇自己結束生命。
克徹尼精疲力盡的從外城回到家中時,他看到了自己的阿瑪和額娘已經吊死在了房檐上。他呆立在那,突然瘋了般衝進裡屋,映入眼簾的是妻子赫舍裡骨瘦如柴的屍體。赫舍裡的身邊,是克徹尼的一對兒女,母親臨死前將他們活活扼死。
“不!不!”
克徹尼抱着妻女的屍在那嚎啕大叫,他想哭,可眼中卻一滴淚水也沒有。
克徹尼站了起來,他抱不動自己的妻兒屍體,他搖搖晃晃的朝前堂走去。來到阿瑪和額孃的屍體下,他站了很久很久。在他的身後,掛着吳扎拉氏的列祖列宗像,這些畫像是克徹尼的阿瑪十幾年前讓漢人的畫師特意繪製的。而在此之前,這堂上懸掛的是漢人的畫像,是這間屋子主人的祖先像。
克徹尼神情恍惚,懸掛在房檐上的阿瑪和額娘屍體好像當年的屋子主人夫婦,那時,一身漢人衣冠的夫婦就那麼並排懸在空中,微微的搖晃着。
“這是報應!”
克徹尼放了一把火,將自己和這屋內的一切連同他的親人焚爲灰煙。
鄰居克徹尼家冒出濃煙時,隔壁的鈕祜祿家幾口人卻圍着一口大鍋,鍋中散着香味。
六十多歲的老婦鈕祜祿氏和從前一樣,平靜的坐在椅子上,慈詳的看着自己的兒子和尾倫(媳婦),還有那可愛的孫兒。
“額娘,您吃。”
孝順的阿拉木盛好了肉端到了額娘面前,他的媳婦庫雅拉氏也和從前一樣很守規矩的立在額莫克(婆婆)邊上。鈕祜祿家規矩很大,鈕祜祿不動筷子,庫雅拉這個媳婦可是不敢先吃的。
鈕祜祿接過碗,滿意的看了眼媳婦,然後輕輕吹了吹,喝了一口湯,頓時覺得胃中舒服極了。看到兒子和媳婦、孫兒都在看着她,鈕祜祿點了點頭:“你們也吃吧。”
等到兒媳和孫兒都吃飽後,鈕祜祿將孫兒抱到懷中,撫摸着他的頭。懷中的孫兒卻在抖,因爲他剛纔吃的是姐姐的肉,而姐姐是被太太(祖母)威逼他的父親親手殺死的。
或許感受到了孫兒的顫抖,鈕祜祿有些不快,看着孫兒的目光變得有些詭異。
阿拉木和庫雅倫不由自主的一個哆嗦。
覺爾察生前當過都統,所以他家的房子是滿城中最好的,聽說這座大宅的主人是原來明朝的一個尚書。前年金廈海戰時,覺爾察戰死了,現在院子的主人是他的長子傅蘭。只是很多天了,滿城的人卻從來沒有見過傅蘭,也沒有見過他家的人出來過。直到有一天,佐領阿特泰帶人進了他家,這間大宅裡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傅蘭一家三十多口全死了,有死在牀上的,有趴在地上的,有坐在牆跟的,有軟綿綿趴在門檻上的。有的是自殺的,有的是餓死的,一家人就這樣死得精光,無聲無息。
阿特泰的眼淚流了出來,然後含淚將幾具還算新鮮的屍體擡走了。
達素死了,死於自殺。
他在酒醉之後下令親兵剌死了自己,因爲他實在是無法忍受現在的噩夢。
達素或許解脫了,可那些還“頑強”活着的清軍卻得不到解脫。
圍城三個多月後,福州城內的清軍已經沒有人再站在自己的崗位上,甚至於城門都是洞開的。
還活着的那些清軍,現在最大的願望或許就是城外的太平軍能夠進城吧。
可是,哪怕是城門洞開,外面的太平軍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不知是誰第一個從城中爬出城外,然後跪在壕溝前朝對面的太平軍苦苦哀求。很快,越來越多的滿州人爬出了城,他們就那麼或跪或趴在壕溝前,央求太平軍能給他們一口吃的,或是放他們離開。有的滿州婦人爲了能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找來木桶放在積滿水的壕溝中,然後將孩子放上去。看到木桶被對面的太平軍用鉤子鉤去後,她們“撲通”跳進了溝中,瞬間被水淹沒。
“求求你們,給我們一口吃的,給我們一口吃的吧!”
“放我們走吧,只要你們放我們走,我覺羅氏以後就給漢人當牛當馬!”
“”
數百骨瘦如柴的滿州人跪在壕溝前,拼命的叫喚,用力的磕着頭。
這一切,讓人看着心碎。
周士相卻依舊沉默。
他的心,早碎了。
是誰造成了這一切,答案顯然是他周士相,可這一切真的是他造成的麼?
始作俑者,絕不是他周士相。
當苦苦哀求的漢人跪在清軍面前時,他們心軟過麼?
如果沒有,他們又如何能奢望自己心軟?
周士相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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