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精微處,自有大義
曾幾何時,身爲廚子的楊川很迷茫。
他熱衷於各種秘方、獨門手法、絕世調料、科學配方等,對於先人們掛在嘴邊的‘少許’、‘略微’、‘幾何’、‘適量’等詞彙深惡痛絕,認爲華夏古人不負責任,最喜歡糊弄人。
然而,當他的廚藝漸長時卻愕然發現,自己纔是這世上最大的糊塗蛋。
古人先賢的隻言片語裡,大有智慧,差不多就是“精微處、自有大義”的意思,歸結爲一句話,那便是:遊刃有餘……
……
對於崔九這件食材,楊川甚爲滿意,對於自己的廚藝,則多少還是有點遺憾:還是有些操之過急,遠未達到遊刃有餘之境。
嗯,下一次改進之。
老賊很講道理,自然也很講信用。
當他確認楊川生擒之人的確是匈奴白羊王、樓煩王時,當即從懷中拿出一枚黑木令牌丟過來:“拿着,必要時說不定能救你一條小命。
記住,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別拿出來。
你的軍功和賞賜,等你回到長安城自然會一分不少的給伱;此外,你小子再莫要逢人便說張騫的壞話。”
楊川聞言一愣,也沒再細究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還以爲這只是官場上的相互擡舉,只是點了點頭,應承了下來。
他將令牌貼身藏了,拱手道:“人交給你了,崔九大叔,小子曾聽這幾人密談,好像牽涉到河南之戰、左賢王什麼的,反正我不懂,您老就慢慢審問吧。”
言畢,他轉身走出山洞,竟是絲毫都不在此地多逗留。
小人物要有小人物的底線,同時,更要有小人物的覺悟,那些軍國大事是大人物需要關心的,他一個小小廚子,最好什麼也不知道,什麼秘密也沒聽說過。
所以,自從將這幾名匈奴人捉來後,他一次都沒審問過,便是這個道理。
看着楊川離去,崔九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古怪笑容,低語道:“這小賊的心性不錯,得想辦法勸他進宮,說不定將是一位極好的大長門……”
……
楊川沒聽到崔九的話,要不然,估計得連夜逃走。
在他看來,這男人啊,最重要的有兩樣寶貝:一個是嘴巴,能吃能喝會說話;另一個,便是尿尿的玩意兒。
當然,那玩意兒基本上不是用來尿尿的,所以,楊川才覺得彌足珍貴,簡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寒冬夜晚的陰山很冷,獵獵北風捲起的雪渣子打在臉上很疼,有一輪殘月穿過雲層,灑下縷縷清輝。
大地一片悄如。
離開山洞後,楊川站在山崖上吹了一陣寒風,賞了幾眼殘月,讓自己僵硬的神經漸漸舒緩下來。
這一番鬥智鬥勇,極爲損耗心神,也極爲酸爽刺激,差不多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讓他想起來就有些心驚肉跳。
後世文人所說的‘雞蛋上舞蹈’、‘刀尖上行走’,大約便是這種感覺。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楊川暗下決心,這種危險的動作,在今後必須堅決杜絕。
不過,付出就有回報,此番冒險與崔九老賊鬥智鬥勇,收穫竟是出乎意料的大,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目標啊。
該自己的那一份軍功,連同一個清白的大漢戶籍,終於到手了!
再煎熬一段時間,他就可以‘風風光光’的回到長安城了,想想就令人心情激動……
……
轉過一道山崖,再穿過一條曲折險峻的石壁小道,便是他給自己準備的另外一處山洞。
豹姐站在一塊山岩上,默默看着攀緣過來的楊川,嚴肅的面孔漸漸舒展開來,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豹姐,想吃點什麼?”
楊川摟着豹姐的脖子,有些寵溺的揉一揉它的頭頂:“今天干的不錯,把那老賊嚇了一大跳,嘿嘿。”
豹姐幽怨的瞪一眼楊川,吼鳴一聲,便邁着優雅的“貓步”走進山洞,兩瓣肥碩屁股一扭一扭的,竟有幾分奧黛麗、赫本的風采,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楊川苦笑一聲:“這世道,人越來越像野獸,野獸反而越來越有人味兒了……”
……
邊塞戍卒的日子很枯燥,尤其是在冬天,因爲不用墾荒、種田、興修水利,也不用擔心匈奴人的襲擾,這日子就過得更無趣了。
每一個人除了吃食、值守和日常操練,就剩下睡覺了。
楊川也一樣,在一羣五大三粗的兵卒中間廝混,日子過的不好也不壞,預想中的‘邊關欺凌事件’並未發生。
相反的,那些兩鬢斑白、面色黧黑粗糲的漢子們,對他這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人還多有關照,譬如,每次吃食時,便經常有人拿出自己的那份肉醬,很真誠的邀請楊川共享。
楊川對此甚爲感激。
當然,那些人拿出來的肉醬,他卻是一口都不吃。
實在是吃不下去啊,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焦臭味兒,讓他多聞一會兒都受不了,面子上卻還不能直接拒絕,就只能強忍着。
不過,即便那些肉醬難以下嚥,楊川還是心存感激,對這些老兵卒報以最大的善意。
無他,就因爲在這些糙漢子身上,他終於感受到同類的氣息。
雖然這幫老東西從來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臉,渾身散發着各種奇怪的騷臭味兒,還經常下流的拔開楊川的褲襠,仔細檢查這小子的毛長齊了沒有……
但這絲毫不影響楊川敬重他們,在心底間,將他們當成故國親人。
這種感覺很隱晦,但令人欣慰:‘這座狗屁天下,並非只有皇帝、權貴、官吏、豪門世族、老陰π、裝逼犯,還應有百姓人家,這特孃的纔算得上是真正的大漢吧!’
也因此,楊川與這些老兵卒之間,儘量保持了一個微妙的距離,不遠也不近,若即若離,從不主動打聽他們的事情,儘量忘記這些人的名字和容貌。
他算是看透了,這些戍卒,基本上都要死在這荒涼的邊塞。
刑徒,囚犯,無籍野人,贅婿,商賈,商賈后裔……在大漢帝國,只要被烙上‘賤籍’的印痕,這一個人、乃至其整個家庭,基本上就算是完蛋了。
如果不發生大規模戰爭,匈奴人不來主動進攻,這些老兵卒唯一的出路便是苦苦煎熬到五十六歲,爲自己和家庭博取一個清白戶籍,纔算是‘功德圓滿’。
苦寒之地,兵荒馬亂,能有幾人活到那個歲數?
所以,楊川乾脆選擇了遺忘。
他擔心自己記住這些人的容貌和名字,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他們,想起他們百無禁忌的葷段子,想起他們豁着半口大黃牙,在某一個十分操蛋的夢裡,對着自己憨厚的笑幾聲。
想想就讓人難過。
作爲一名廚子,能做什麼呢?教他們燒菜做飯?用自己超絕的廚藝,爲他們改善伙食?教他們把麥子磨成麪粉,加入草木灰烙大餅?
或者,乾脆教會他們烹製臊子面、羊肉泡饃、豬肉炒粉條、肉夾饃、炒河粉、水煮肉片、爆炒羊羔肉?
開玩笑,估計他的‘紅翔技校’纔開門招生,那些權貴之家便會找上門來,要麼將他豢養起來當一名家庭煮夫;
要麼,直接弄死算求。
享受美食乃皇家與權貴的特權,誰讓你教會百姓享受美食的?
……
如此渾渾噩噩的過了一個多月,接連又是幾場大雪,徹底隔絕了鹿城與塞外的道路。
元朔二年冬,冰天雪地。
在一個冷清的早晨,大青山一帶的十幾座烽燧裡,突然升起了狼煙。
匈奴人。
匈奴人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