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阿鐵 少女和大祭司
阿鐵是一名孤兒。
當然,不是羽林孤兒的那種孤兒,而是真正的、沒有了任何親人、任何依靠的孤兒。
在被楊川、堂邑父二人解救出來之前,阿鐵是一個無籍野人,因爲,他的父母都是無籍野人,因爲,他父母的父母,以及其祖上好幾代,都是無籍野人。
在秦嶺一帶的深山老林裡,這樣的無籍野人有很多。
他們有些是老秦人,因爲不願與流氓頭子劉邦合作,成爲大漢子民,故而攜家帶口的逃進山林隱居起來,依靠狩獵、採集、採藥維持生計;有些人,則是其先祖受不了大秦帝國無休止的徭役,乾脆躲進了深山老林。
這些人的存在,曾經讓始皇帝和漢高祖劉邦都很惱火,總覺得這些人不願成爲自己的子民,簡直就是不識擡舉,故而,一百多年來,官府對無籍野人的處罰極爲嚴厲,動輒砍頭、腰斬、斷手剁腳挑筋,致使那些無籍野人的生存更加艱難,就連交換一些鹽巴,都有可能會被送命。
常言說的好,上行下效。
朝廷和官府不承認那些無籍野人是自己的子民,所謂的關中游俠兒,還有一些地主豪強什麼的,自然而然的,肯定也不會善待無籍野人。
久而久之,各種各樣的‘獵奴團’便應運而生,一度將生意做得很大很大,讓一些貴人掙到了不少錢財。
這種情況,就是眼下的漢帝國,還是一個慫樣兒。
就算劉徹三令五申,嚴厲禁止捕獵無籍野人,並拿出一大批良田土地,讓各地官吏勸導無籍野人們走出深山老林,給他們一個清白戶籍,讓他們規規矩矩耕田種地,從事農耕稼穡之事。
可是,財帛動人心吶。
那些個朝廷命官,以及各級屬官、吏員,口頭上答應得甚爲恭謹,實際上,卻無非是將劉徹拿出來的那些良田土地,用各種辦法的‘消化’掉,返鄉的無籍野人,轉手就賣給了貴人,從此淪落爲奴隸……
對於漢帝國的蓄奴,楊川深惡痛絕,劉徹也是不願看到。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眼下被楊川解救下來的成千上萬的無籍野人,如今在長安城、朔方郡和隴西郡,都有了自己的田地和產業,很多人甚至都已經組建了家庭,生活得還算不錯。
除了這些‘幸運者’,剩下的人呢?
要麼還在深山老林裡東躲西藏,與貴人們的獵奴團殊死搏鬥,爲了活下去,正在漸漸的變成野獸一般的存在;要麼,成爲奴隸……
爲了改變這一切,楊川在暗中做了很多事情,但眼下看來,卻是收效甚微,畢竟,面對這樣的爛事,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過單薄。
但是,只要去做,就必會有變化。
就譬如,阿鐵、阿土、阿木、阿酒、阿石這些少年人,如今已然長大成人,就算不能一下子幹出多大的事情,可是,在很多時候,卻已然能夠獨當一面了。
就像這一次,楊川將兩千兵馬交給阿鐵,他就很放心。
臨行前,阿鐵來到胭脂城,秘密拜見了楊川;這小子變化不大,除了個子飈了一大截,如今都比楊川還要高出一點,還是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形貌並無多大變化。
不過,其眼底更加清澈、乾淨,與楊川一個德行,那就是一臉的人畜無害。
見到楊川的那一瞬間,這少年的眼睛就溼潤了:
“阿鐵、見過公子!”
楊川也是心頭一熱,眼角含着笑意,口中卻罵道:“給你傳信,讓你去搞事,你跑來胭脂城幹什麼?”
阿鐵單膝跪地,仰面望着楊川,眼淚花子在眼眶中盪漾一陣,終於默默流了下來,澀聲道:“阿鐵想公子了……”
楊川擺擺手:“好了好了,個子都比我高了,怎的還要哭鼻子?”
阿鐵用手背抹一把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這不是將近一年沒見公子了麼。
對了公子,此番搞事,還是跟鹿鼎城那邊一樣,想將其中一些強大部落打垮,然後,陸續收編那些小型部落?”
“這地方,情況有點複雜,鹿鼎城那邊的一套法子不管用。”
楊川看見這小子,心情很好,就像以前那般,伸手揉一揉阿鐵那亂蓬蓬的頭髮,笑罵一句:“給你們說過多少次,凡事都要講求實際,因地制宜,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羣和問題,要用不同的手法去解決。
鹿鼎城一帶,咱們最先紮下根來,有堅固城池,有北海的鹽巴、魚類、煤田和鐵礦,加上你們這幫小子的手段,將方圓幾千裡的草原人都給打服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等若是咱們鹿鼎城的小弟。
這裡可不行。
河西走廊長達兩千多裡,東面一頭,盤踞着休屠王,帳下有人口二十幾萬,常備騎兵就有三四萬,很是難纏;
西面這一頭,原本是匈奴渾邪王的地盤,實力比休屠王的還要大一些。
不過,有一個好消息,便是那渾邪王如今已然被霍去病、曹襄他們給活捉了,河西走廊的西面這一千多裡,反而成了咱自己的地盤。”
楊川詳細分析了河西走廊的戰局,這纔開口指點:“對待匈奴人,咱們要一分爲二,甚至一分爲三的去對待,這樣纔有可能做到事半功倍。”
“就譬如對待那些頑冥不化,鐵了心的與咱大漢作對者,便須做到心狠手辣,不僅要弄死,還要將其挫骨揚灰,不留任何後患。”
“對待那些態度不明朗的牆頭草,要想辦法殺一半,留一半。”
“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在搞事的同時,還要想辦法挑撥是非,讓那些匈奴人自己人內鬥,咱們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就行了……”
二人密談足足一個半時辰,阿鐵方纔依依不捨的離開胭脂城,悄然回到自己的隊伍裡。
在楊川那裡,他學到了不少下流手段,讓他受益匪淺。
與此同時,他還聽到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
大漢朝廷的繡衣使者無孔不入,光是灑在草原上的密探、暗哨、殺手,可能就有一兩千人,他們有的是牧人,有的是工匠,有的是盜馬賊,甚至,可能已經成了某些部落的百夫長、千夫長。
總而言之。
楊川讓阿鐵他們多加防範,可別讓那些繡衣使者滲透進鹿鼎城,從而破壞他這幾年來的一番苦心。
於是,阿鐵做出一個大膽決定:化整爲零。
這也是楊川的意思。
他一再叮囑自己的學生和阿酒、阿鐵等六百少年,永遠都不要居高臨下的去看這個世界,那是天龍人的可笑視角,是貴族們的狗屁遊戲,就算是多麼的波瀾壯闊,那都是上層少數人在玩的把戲。
跟百姓人沒有一文錢的關係。 所以,有空就多在底層去生活,去觀察,去思考人這一輩子,到底該乾點什麼。
對於楊川的話,霍光、張安世、楊敝等人可能領會有限,畢竟,出身不同,眼界不同,考慮事情的方式也不同。
可是,對阿鐵他們來說,卻無疑是一語中的……
匈奴人很難纏是吧?繡衣使者無孔不入是吧?耶耶我將兩千人馬,只留出一支八百人的機動部隊,處置隨時可能出現的緊急情況,剩下的一千多人,就地變成牧人、工匠、盜馬賊……
對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職業,那就是廚子。
無論是在漢帝國的長安城,還是在匈奴人盤踞的大漠、草原和戈壁灘上,什麼職業都可以暫缺,但廚子絕對是剛需,就算你有日天的本事,可總得吃飯吧?
而且,廚子這個身份卑微而不起眼,只要不作死,哪一位貴人會注意到那些形同僕役的廚子呢?
可是,廚子一旦搞事,一包毒藥,一鍋清湯羊肉,隨手便可弄死一大羣人,簡直是搞事的最好職業……之一!
爲了驗證自己的想法,阿鐵先將自己變成了一名廚子……
……
盛夏的草原很美,尤其是兩千年前的河西走廊,遍地都是溪流、湖泊、海子,隨便尋一塊地方,可都是上好的草場。
水草豐美,牛羊繁衍。
牧人們的歌謠悠長而滄桑,就算沒有什麼具體的歌詞,只是大老遠的聽一聽,就能讓人覺得很舒服。
尤其是在河邊,若是遇到一位偷偷跑出來,清洗身子的牧羊女,那就更妙了。
“你、你想幹嘛?”
從一片茂密的紅柳叢中鑽出來,想要到河邊取水的阿鐵,被一聲嬌憨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循着聲音,他放眼望去,這才發現小河對岸的幾塊鵝卵石後,怯生生的露出一個腦袋。
一名年歲尚幼的少女,帶着一臉的驚慌和羞怯,直勾勾的瞪着阿鐵,兩隻大大的眼睛撲騰着,就像兩隻美麗的蝴蝶。
阿鐵愣住了。
他舉着手中的鹿皮水囊,在空中晃了晃,用十分流利的匈奴話說道:“口渴的人在路上,看見清澈的河水,便情不自禁的奔來取水,想讓這甘甜清涼的河水,潤一潤流浪者的喉嚨。
美麗的姑娘啊,你的肩膀……咳咳,你繼續洗,我取了水便會離開。”
阿鐵憨厚的咧嘴一笑,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就十分的靦腆。
那少女一陣緊張過後,忍不住在石頭後面探出腦袋,眨巴着眼睛:“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要……嗯,爲什麼要偷看我?”
阿鐵伸手,使勁撓幾下亂蓬蓬的後腦勺:“我不是故意的……”
那少女將腦袋縮回去。
兩三個呼吸後,又試探着將腦袋探出來,卻發現阿鐵正在笑眯眯的看着他,手底下還在忙碌着,將一個奇怪的鐵架子支起來,並生了火。
火光搖曳,青煙嫋嫋。
碧波盪漾的小河邊,到處都是紅柳,散發着一股子迷人的清香味道,混着樹枝燃燒時的青煙,好聞極了。
“喂,你要幹什麼?”少女問。
“我已經餓了一天一夜了,剛纔看見河裡有魚,打算烤幾條魚吃啊,”阿鐵一邊忙碌,一邊隨口問道:“對了,美麗迷人的姑娘喲,這裡是什麼地方?”
那少女探出半個溼淋淋的腦袋,一臉的不可思議:“阿媽說過,河裡的魚不能吃,吃了會長出鱗片,變成魚妖。”
阿鐵轉頭:“是嗎?我天天吃魚,怎麼還沒長出鱗片?”
“更何況,當人有什麼好的,天天要受人欺負,整天爲那些貴人老爺們放羊牧馬,拾撿牛糞團團,長大了還要替他們去打仗,搶來的金子、土地、牛羊牲口和婦人,全都是貴族老爺的……”
“所以說,美麗的姑娘,要不一起來吃魚,說不定咱們身上能長出鱗片,變成魚妖,就在這清澈美麗的小河裡遊啊遊,多好!”
阿鐵說的很認真,加上其悠長而抒情的、歌唱般的語調,將一件草原人覺得很恐怖的事情,講說的如此婉轉動聽,就好像是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讓那少女直接聽呆了。
她將自己的腦袋縮回去,躲在石頭後面好一陣子,也不知道在幹什麼、想什麼。
七八個呼吸後。
她再一次探出溼淋淋的腦袋,輕輕咬着嘴脣,問道:“喂,你說人吃了魚,真的會長出鱗片,變成一條魚妖麼?”
阿鐵點點頭,旋即又搖頭:“我也不知道,草原上人都這麼說,可是,你看我,爲了活命,哪裡管得了多少,吃了不知多少條魚,怎麼就沒長出鱗片來?”
說話間,他還刻意將自己的肩膀露出來:“你看,是不是沒有鱗片?”
那少女噗嗤一笑。
然後,便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說道:“如果,人吃了魚,真的會變成魚妖就好了……”
看着那精緻而稚嫩的小臉,阿鐵的心,莫名的軟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好像有什麼心事,要不,說出來讓我聽聽,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那少女咬着嘴脣,微微搖頭,一臉的哀傷:“你幫不上的,不過,善良的過路人,娜仁婭還是要謝謝你!”
原來,這少女叫娜仁婭,倒也算是匈奴人的常見名字。
阿鐵心中默默將這個名字唸了兩三遍,開口笑問:“你怎麼知道我幫不上你?”
娜仁婭遲疑三五個呼吸,嘆息道:“我阿爸出去打仗,死掉了,我阿媽生病了,家裡的牛羊牲口得病了,我去央求部落裡的大祭司,讓他爲我家祈福。
大祭司答應了。
不過,他要我洗乾淨身子後,今晚去他的帳篷裡,助他通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