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
你們這是來蹭飯的……
一句話說出來,一衆糟老頭子登時臉色微變,卻無一人吭聲,齊齊躬身,施禮道:“見過府君。”
看,這就是利益的力量。
楊川心中暗笑,面上卻一副慵懶模樣,懶洋洋的擺擺手道:“聽說你們一大早就來了,本侯昨夜貪杯,故而,起得有些遲了,怠慢了諸位,還請見諒。”
糟老頭子們趕緊拱手:“不敢。”
一名器宇軒昂的老者豪邁笑道:“府君正值年少,英雄了得,正是享受大好年華之時,貪圖幾杯酒水,又有何妨?想當年,老夫日日酒宴,夜夜笙歌,就連房中十幾名妻妾也是叫苦不迭、求饒不已,如今想來,卻是隻能悵然若失啊。”
楊川輕笑一聲,道:“老丈的意思是說,年少不知精珍貴,年老望女徒傷悲?”
一句流氓話出口,登時便惹來一陣讚歎之聲。
“哎呀,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府君真乃真率人也。”
“都說長安城裡美少年,無外長寧侯、冠軍侯與平陽侯三人而已矣,如今看來,即便是這三分美譽,長寧侯也能獨佔一半呢。”
“是極是極。”
“長寧侯真乃我大漢麒麟子也……”
聽着這羣糟老頭子蹩腳而生硬的彩虹屁接踵而至,楊川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些老不羞的,這是要教壞本侯呢。
不過,本侯聽着順耳,看着順眼。
那個誰,司馬遷,還不給廚房吩咐一聲,就說本侯要請客吃飯,讓做幾道硬菜上來。”
司馬遷無奈,只好應答一聲去廚房了。
“說吧,諸位父老來我這太守府,可有什麼要緊事?”
楊川擺出一副紈絝惡少的架勢,鬆鬆垮垮的往後一躺平,隨口問道。
一衆糟老頭子對視一眼。
其中一名老者上前一步,未言先笑:“哈哈哈,久聞長寧侯少年俊彥,才情無雙,對治下百姓人多有憐憫之心,故而,我們這些老糟頭子纔敢厚顏上門,只求長寧侯原諒此前之無禮。”
楊川輕笑:“咱們都沒見過面,何來無禮之說?”
那老者搖頭苦笑,道:“正因爲不曾謀面,所以纔是失禮之舉。”
楊川‘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那老者繼續說道:“長寧侯有所不知,此前太守府頒行均田令之時,我等其實也曾看過那一篇均田文書,大家都覺得此舉有些不妥,故而,便刻意裝作不知,不曾前來太守府當面請教。
熟料,等到長寧侯將均田令的詳情說透,我們這才知曉自己犯了多大的錯,如今想來……唉,簡直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啊!”
說話間,老者捶胸頓足,一看就是追悔莫及的樣子。
與之相應的,則是另外那兩百多糟老頭子一個個面容悲慼,搖頭嘆息,簡直就!
簡直就演技炸裂了。
嗎的,果然還是古人說的好,這人啊,活得越久越不好對付,有一句老話說的好,叫什麼‘老而不死是爲賊’。
看看,這一羣糟老頭子可不都是老賊?
糟老頭子壞得很,本侯信伱個鬼!
楊川慢慢坐直身子,擺手笑道:“好了好了,不就是爲了一些錢糧之事麼,這樣好了,你們這便將自家擁有的田畝數字報上來,本侯令人登記在冊,回頭便讓太守府給諸位將補償之錢糧送過去……”
那羣糟老頭子齊齊搖頭:“長寧侯,務須如此麻煩。”
楊川佯裝不解的問道:“爲何?”
一名不配擁有姓名的糟老頭子捻鬚微笑,道:“區區田地,對我等來說不過身外之物,其實也就是一些浮財,遇到年景不好,說不定連種子都收不回來……”
那老者還要繼續往下說,另外一名老者打斷他的話,開門見山的說道:“長寧侯是直率之人,你就別在此繞彎子,丟人現眼了。”
“長寧侯,這般說吧,我們可以均出多餘的良田土地,但不要太守府的錢糧補償,而是想求您長寧侯一件事,能否將那些錢糧折算成爵位……”
果然如此。
楊川突然嘆一口氣,徹底躺平在馬紮子上,有氣無力的說道:“本侯的話說太早了,你們的話,又說得太遲了。”
那幫糟老頭子大吃一驚,趕緊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楊川幽幽道:“俗話說的好,爲官一任,造福一方,本侯原本想着要給咱隴西郡父老辦點好事,故而,纔有了所謂的均田令,無非是想讓隴西郡的百姓人都有幾畝可耕之田,讓咱們這些百姓人眼中的狗大戶們也能有個不錯的收益;
不料,此事不知被哪個狗日的透露出去,讓朝廷提前知曉此事,丞相公孫弘,御史大夫兒寬等人,竟然從中作梗,讓陛下將本侯好一頓訓斥。
現在好了。
皇帝讓本侯自己惹的爛事,自己想辦法平息,朝堂文武百官那邊,阻力實在太大,本侯左思右想,最終還是覺得算求了,這爛慫事情,本侯還不幹了!”
衆老者面面相覷。
這才隔了兩三天時間,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可是。
令人煩惱的,是前面主動跑來太守府鬧事的那些狗大戶,人家用良田土地兌換的爵位,可是實打實的到手了。
雖然說,那些人的田地不多,最多者也不過兩千多畝中上土地,可人家如今兌換的爵位可是實打實的卿爵!
在漢帝國,民爵想要升到卿爵,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如楊川當年那般,能一鼓作氣的搗鼓出馬蹄鐵、鍋盔、羽林軍戰馬飼料、水車、水磨……
眼瞅着一衆糟老頭子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樣子,楊川心中便是一陣暗爽。
這些老賊,與朝堂上公孫弘之流並無二致。
甚至,因爲這些隴西李姓人經營數百年,這片廣袤土地上,等若一羣土皇帝,就算是朝廷委派過來的地方大員,人家也不一定能放在眼裡,再怎麼說,光是這些傢伙手裡頭掌控的幾萬部曲、民兵,就能讓朝廷不得不禮讓三分。
也正因爲此,朝廷對李氏家族的忌憚和防備之心就十分的隱晦而堅決。
譬如,李廣之所以難以封侯,那倒黴蛋自己不爭氣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
朝廷那邊對隴西李氏的刻意針對和打壓,卻也是實實在在的,你田多糧多,手裡頭還有大量隱匿不報的部曲私兵是吧?
那好,朝廷的爵位,就特孃的不給你。
據楊川所知,僅在文、景兩朝,關中三輔之地的百姓人,動不動就會被文皇帝、景皇帝‘進爵’,這纔有了文皇帝景皇帝是好皇帝、劉徹是大嗇皮的說法;可與此同時的隴西郡,就沒有那麼多好事降臨,很多狗大戶的民爵就給你停滯在十階左庶長以前。
漢承秦制,軍爵制度基本差不多,無非就是一級公士,二上造,三簪嫋,四不更。
這前四等爵位,又稱爲士爵,屬於民爵中最低階的存在,關中百姓只要有一定田產、並無犯罪、贅婿、經商等‘前科’,一般都能獲得這幾等爵位。
民爵中,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又被稱爲‘大夫爵’,等若民爵中等階較高者,一般都是家中有人在戰場上立功才能獲得。
至於十級左庶長、十一右庶長、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十七駟車庶長、十八大庶長、十九關內侯、二十徹侯……
百姓人想要獲得這些高等爵位,除非功勳卓著,否則,還是洗洗睡吧。
沒門兒。
尤其是隴西李氏,想要更進一步,讓自己族中少年升個卿爵,除非你上戰場,奮勇殺敵,用敵人的鮮血和腦袋來兌換吧。
這也是北地六郡的普遍問題。
故而,這幾個地方的良家子就特別的多,無論是戍邊將士還是北軍、羽林軍中,隴西郡的少年郎往往數量極多,無非就是想要博一份軍功,光耀門楣,改善生活處境……
想要出人頭地,就拿出錢糧土地……咳咳,就拿出誠意來。
這是劉徹的意思,也是楊川的意思。
“長寧侯,您能否上表朝廷,將咱隴西郡的田畝人丁重新勘定一次,也好……也好給我們一次機會?”一名老者近乎哀求的說道。
“是啊長寧侯,還請長寧侯憐惜我等,事成之後,定當厚報!”另一名老者如是說。
剛開始,楊川自然要不爲所動,眉頭緊鎖,似乎在思量着着什麼,時不時的,還要仰天長嘆幾聲,一看就很是爲難。
緊接着,當一名老者從懷中摸出一卷事物,不由分說的塞入楊川手中時,楊川的興致終於來了。
早說嘛。
民爵升卿爵,這麼大的事情,得加錢!
於是乎,一場近乎半公開的賄賂之事,就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公然進行。
楊川將那些糟老頭子遞過來的事物一一檢視一遍,不住口的稱讚:“哎呀,這一件上古銅鼎形制古舊,造型奇特,看這上面的貓臉,竟然能雕琢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應該值不少錢糧吧?”
“這怎麼好意思。”
“咦,這一塊磚頭看上去金光燦燦,亮晶晶的,金燦燦的,光溜溜的,嘖嘖,比金子還要好看。”
“這一對兒羊脂玉雕件不錯,在長安城裡,至少能買下三十畝的一座宅子,你看這雕工,看這玉石的質地,嗯,相當湊合,相當湊合啊……”
“……”
一番讚不絕口後,楊川那張眉目清秀的臉龐,明晃晃的寫了一顆碩大的‘貪’字;若是將其眼角和嘴角那些笑紋算上,勉強都能湊出一顆完整的‘婪’字。
衆老者笑了。
都說有錢使得鬼推磨,一個剛剛十八歲的少年人,年輕氣盛不假,可其漏洞卻也十分明顯,那便是貪戀美色,喜好金銀黃白之物,休看他貴爲大漢列侯,皇親國戚,可是在這一大堆價值連城的財帛引誘下,不沉迷其中,那才叫咄咄怪事!
一幫糟老頭子暗暗對視一眼,人人臉上,均顯出一抹微不可查的鄙夷與輕視,卻偏生還要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老道模樣,讓一旁‘鑑賞文玩’的楊川一陣好笑。
就這?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楊川花了足足一個時辰,將兩三百件價值不菲的‘古玩文物’鑑賞一遍,漸漸的,臉上那一股子浪勁兒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難以言說的悵然若失,嘆道:“人人都說神仙好,就是功名利祿忘不了。”
“諸位父老。”
“這些黃白之物,總體來說,也算是甚爲珍貴,若是放在長安城的一些鋪子裡,能換來不少房子、票子、車子和裱子,就算是如我這般奢靡無度的紈絝惡少,差不多也能花銷個一年半載吧……”
此言一出,那些糟老頭子有些蒙圈。
同時,衆人眼底也略微顯露出一絲一縷的慍怒之色;楊川都不用去猜,便能知曉這些糟老頭子心中所思所想。
他們無非是在心中腹誹,好大的口氣,這麼多貴重之物,就算是一些家底不夠殷實的三公九卿也不一定能拿得出來,卻還是你長寧侯一年半載的花銷?
你就吹吧!
楊川也懶得再聽這些糟老頭子嗶嗶,只是側頭對張湯幾人吩咐一句:“來啊,擡幾箱子阿堵物,算是本侯今日給諸位父老的見面禮。”
張湯、司馬遷、東方朔三人躬身領命,大踏步的走了。
一盞茶工夫後,就在那些糟老頭子開始覺得不耐煩,剛想開口說話時,只見幾隊健卒擡着二三十口紅漆大箱子走上來。
‘嘭嘭嘭’一陣沉悶巨響過後,二三十口沉重箱子落地,震盪得每一個人腳下微微顫動不已,一看就知道,這些箱子裡的事物定然極爲沉重。
“這是本侯最近兩個月的零花錢。”
楊川慢慢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響亮打了一個哈欠:“來而不往非禮也,諸位父老送本侯一堆老桃,本侯只能送父老們幾十箱阿堵物,不成敬意,還請勿要推卻啊。”
言畢,他便拍一拍屁股,揚長而去。
遠遠的,傳來一聲輕笑,就聽他說:“本侯今夜還要宴請董仲舒那幫讀書人,諸位父老若不嫌棄,今晚就不要急着回去,留下來蹭吃蹭喝吧。”
“本侯保證,味道好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