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未央宮見聞
楊川的高調,讓長安城一片譁然;未央宮裡,卻瀰漫着一股莫名的肅殺之氣。
劉徹端坐在案几之後,面無表情。
文武百官一個個猶如老僧入定,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騖,一眼望去,竟是一個比一個純真而無辜。
其他人都跪坐在錦繡蒲團上,長寧侯楊川卻昂首而立,劉徹說過兩三次讓他先坐下再說,他都很生硬的說一句‘請陛下爲臣做主’,不軟不硬的給頂了回去。
未央宮門前,大漢列侯遇刺,你一個當皇帝的不聲不響,只是讓繡衣使者悄咪咪的查案子,這算個屁。
楊川心知肚明,這全天下當皇帝的,在大事上往往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能糊弄就儘量糊弄過去,然後,按照他自己的節奏去辦事;而在一些屁大的小事上,卻往往很容易就會出現‘龍顏大怒’的情形,無論是查案還是殺人,一般都是雷厲風行。
楊川這一次卻是要逼着劉徹表態。
歸漢幾年來,他遇到的刺殺便有七八次,每一次雖然都是有驚無險,那可不是對方手軟,而是他一貫的謹小慎微才避開禍患。
之前,他之所以能夠忍氣吞聲,是不得不如此。
他一個沒有背景的小人物,在這座狗屁天下根本就掀不起幾個浪花子,那還不如積蓄力量,忍辱負重的先活下來再說。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了。
他楊川如今是大漢列侯,位列三公九卿,掌管着天下的錢糧籌措、調運和農耕稼穡等一大攤子爛事,這身份就算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算不得小人物了。
既然不是小人物,還能讓人想刺殺就刺殺?
簡直豈有此理。
可以肯定的是,若是他這一次再選擇忍讓,說不定明天便又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刺殺衝他而來。
那就只好快刀斬亂麻,一次強硬,徹底剜掉有些人的根,順帶着也敲打一下某些心懷叵測者的念想。
“楊川,你先坐下,此事朕已令大長門親自查辦,廷尉府全力查案,今日大朝會上還要議論一下你夯築茂陵城的事情呢。”
冷場一盞茶工夫後,劉徹終於開口,頗爲冷淡的說道:“你這般執意要朕給你做主,那朕來問你,讓朕如何做主?”
楊川拱手道:“未央宮門前,公然刺殺大漢列侯,就算不是謀逆大罪,但至少也該儘快將兇犯和其背後主事人捉拿歸案吧?”
劉徹:“大長門正在親自查辦此事。”
楊川:“有結果了?”
劉徹搖頭:“尚未查出結果。”
楊川拱拱手,道:“陛下,微臣倒有一條線索,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徹:“有屁就放。”
楊川直起腰桿子,慢吞吞的整理一下衣冠,轉頭看向滿朝文武百官,兩道幽冷目光在人羣中掃來掃去。
最後。
落在丞相公孫弘身上。
“公孫丞相,你認爲是什麼人敢在未央宮門口刺殺大漢列侯?”楊川突然開口,“公孫丞相在長安城裡熟人多,沒聽到什麼消息?”
公孫弘面無表情的說道:“沒有。”
楊川同樣面無表情的問一句:“真沒有?”
公孫弘:“沒有。”
楊川冷笑幾聲,道:“有人在未央宮門前刺殺大漢列侯,你這個當丞相的沒什麼想法?也沒什麼舉措?就這般等結果?”
公孫弘擡頭,神色淡然的冷笑道:“大漢列侯不多,但也不少,爲何別人不曾被人刺殺,反倒是你楊川卻三番五次的被人弄,這難道是巧合?”
楊川‘哦’了一聲,不再理會公孫弘,而是轉身對着劉徹躬身施禮,規規矩矩的說道:“陛下,刺殺微臣的背後主事人有線索了。”
“這個人,在朝中位高權重,朝野上下一手遮天,各種關係盤根錯節,顯然是因爲此番夯築新城觸動了他的利益,這才僱兇殺人……”
劉徹眉頭微皺,輕咳一聲:“楊川,大朝會上說話,要承擔責任,你可想清楚了再說。”
楊川點頭,正色道:“陛下,微臣想得很清楚,依據大漢律,毀謗朝廷重臣罪責甚重,但相比刺殺大漢列侯這般大罪,孰輕孰重,微臣還是能掂量出來的。”
劉徹有些疲憊的點點頭,道:“你說吧。”
楊川有模有樣的再次躬身施禮,不徐不疾的說道:“據微臣查證,此番刺殺微臣的背後主事人,乃丞相公孫弘……”
‘嗡’的一聲,未央宮裡一片譁然。
“不會吧,公孫丞相竟會僱兇殺人,刺殺長寧侯?”
“真是無稽之談、血口噴人!”
“這般胡亂猜測,就看他長寧侯如何收場……”
“……”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議論紛紛,竊竊私語,一個個交頭接耳的樣子,讓劉徹眉頭微皺,眼底閃過一抹難以言明的怒火;只不過,他並未開口說話,而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俯視姿勢,一言不發。
楊川將事情挑起來,臉上神情也沒有多少變化,而是雙目炯炯的盯着公孫弘。
要論及最爲憤怒者,自然便是公孫弘。
可是,出乎衆人意料的是,這老賊一臉的淡然,方方正正的臉膛上也沒有什麼喜怒之色流露出來,而是微微拱手,對着劉徹說道:“陛下,長寧侯楊川被人刺殺,這又不是一次兩次,難道都是老臣所爲?”
劉徹點頭:“丞相所言,也有道理。”
公孫弘繼續說道:“長寧侯曾經說過,一個人要殺人要犯罪,至少得有三個條件都滿足才能夠成立。
其一,便是殺人犯罪的動機;
其二,便是殺人犯罪者要有犯罪時間和條件;
其三,便是要判定一個人是否殺了人、是否犯了罪,總得要有人證物證,唯有人證物證俱全,再加上犯罪動機、時間和條件,方能判定其是否爲真兇。
陛下,長寧侯在朝堂之上,血口噴人,公然污衊朝廷重臣,這纔是真正的大罪……”
不等劉徹表態,楊川卻突然冷笑一聲:“公孫丞相好記性,本侯給張湯幾人講說案件審理的幾句閒話,你是一字不落的都記下了?”
公孫弘面無表情的說道:“老夫沒有其他本事,就是這年紀大了,記性卻還不錯。”
楊川‘哦’了一聲,突然問道:“那你應該還記得,本侯說過這幾句話的後面,還有幾句話,丞相可記得?”
公孫弘搖頭:“老夫只記得一些有用的,對於那些沒用的廢話、瞎話、閒話,卻是一句都不曾記下。”
楊川向後退出半步,雙手攏在袖中,幽幽問一句:“那麼,公孫丞相,你與淮南王女劉陵在密室之中戲耍時的話語,你還記得?”
朝堂之上,登時一片悄然。
這個長寧侯!
如此一來,就連高高在上的劉徹也是一臉的煩躁,暗戳戳看向躲在一旁、靠在廊柱上打盹的大長門崔九,臉色看上去就十分的精彩。
至於說朝堂上其他老賊,則忍不住齊齊看向丞相公孫弘。
然後,又覺得如此直截了當的瞅人似乎有些不妥,便齊齊看向長寧侯楊川,每個人的眼底,閃爍着某種莫可名狀的異樣光芒,也許是震驚,也許是鄙夷,而更多的則是難以言傳的幸災樂禍。
楊川只是掃視一眼,對眼下情形便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
表面看來,丞相公孫弘在朝野上下一手遮天,就算是一些大漢列侯、關內侯、關外侯和郡縣太守縣令,無一不是依附在其門下,甘願爲老賊所驅使;實則是,公孫弘當丞相這十幾年裡,觸動了某些狗大戶的利益,其實早就有人看他不順眼了。
只不過,不敢言說罷了。
今日大朝會上,卻被楊川這樣一個不滿十八歲的少年人一頓搶白,不但將刺殺大漢列侯的屎盆子扣在老賊頭上,而且,此刻還公然說出公孫弘與淮南王女劉陵之間的私情,簡直就!
啊,簡直就太有戲了。
眼瞅着滿朝文武將近一大半老賊豎起了耳朵,看似忠厚老實,實則一個個成了典型的吃瓜羣衆……
楊川突然咧嘴一笑:“公孫丞相,本侯其實也沒什麼真憑實據,不過是心中有所疑惑,詐你公孫丞相幾句的,可莫要往心裡去。”
公孫弘冷哼一聲,氣恨難當,根本懶得理睬楊川,而是對着劉徹拱拱手,道:“陛下,老臣年老昏聵,行事有所錯訛遺漏在所難免,今日朝堂之上,長寧侯楊川這般的少年俊彥已能獨當一面,老夫佔着茅坑不拉屎恐怕有些說不過去了。
陛下,老臣請陛下恩准,放老臣告老還鄉,回封地去務農吧。”
劉徹罵一句楊川,轉頭勸慰公孫弘:“公孫丞相不必如此,楊川這傢伙沒讀過幾天書,滿口胡言亂語,信口雌黃,無法無天……”
公孫弘的臉色漸漸黑了下來。
誰都能聽得出來,劉徹這一番對楊川的叱罵,簡直就跟說廢話一樣,不輕不重,不痛不癢,分明便是存心袒護好吧!
公孫弘躬身施禮,貌似恭謹的行了一個君臣大禮,甚爲誠懇的說道:“陛下,老臣十五歲前飽讀詩書,二十六歲前遊歷天下,三十歲入朝爲官,受先帝恩寵,擢升爲郎中,入東宮陪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讀書,四十五歲升任大農令;
其後,老臣勤勤懇懇七八載,沒有什麼功勞,但也沒什麼過錯,承蒙陛下錯愛,封侯拜相,位極人臣;
如今,陛下年富力強,精力充沛,才思敏捷,胸懷天下,文治武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說是千古一帝也不過分;此外,在陛下治下,天下宴平,百姓安居樂業,四海歸心,堪稱文景之治後的大治之世。
此番種種,足以撫慰老臣心懷,即便是今日走出這未央宮大門被人刺殺當場,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還別說,老賊這一番‘肺腑之言’配上他那堂堂相貌,以及其端方、雅正而肅穆的神情,讓冷眼旁觀的楊川都是一陣感慨:‘嗎的,讀書人的這一張嘴啊,簡直都能賣錢了。’
果不其然,聽了公孫弘的掏心窩子話,劉徹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黯然,溫言勸慰:“楊川的確有些殿前失儀,回頭朕定當打他一頓,好爲丞相解氣。”
公孫弘一招得手,便是連環一擊:“陛下,長寧侯楊川爲人猖狂,但委實有一些才氣,單論斂財手段,勝過桑弘羊十倍有餘。
這般少年英才,就算身上有一些毛病,那也是應該的……”
然後,他話鋒一轉,接着說道:“不過陛下。”
“這天下人、天下事,總得有一個章法,有一個規矩,總不能因爲有人才氣過人便能橫行無忌、胡作非爲,這樣的大才子,一旦成長起來,可不就是長安城的一害?”
“就連長寧侯楊川自己都曾感嘆過,一個人啊,有多大的本事,便可能有多大的禍患。”
“老臣不彈劾楊川,畢竟,他纔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總得給他們這些少年人一次兩次犯錯的機會嘛。”
“但是陛下。”
老賊頓了頓,再次躬身施禮:“陛下,這朝堂雖然是天下人的朝堂,可是這大漢天下,卻是高祖皇帝歷經千辛萬苦才創下來基業,是你們劉氏的天下,若想千秋萬載、萬代長存,對一些損壞皇家顏面的人和事,恐怕不能太過遷就……”
劉徹聽得微微點頭,眉眼之間的一抹笑意都快遮掩不住了。
滿朝文武聽得一陣愕然。
誰都知道,從法理上來說,這大漢天下雖然是老劉家的江山天下,可在讀書人的心中,恐怕誰都存了‘天下人之天下’的念想吧?
公孫弘此前曾多次在朝堂上公然說過,這天下不是老劉家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這朝堂,是天下人的朝堂,絕非老劉家一家的朝堂。
如今,爲了對付楊川,公孫弘竟然一改常態,公然支持‘家天下’……
看看,這纔是老賊的手段!
楊川卻滿不在乎,只是似笑非笑的瞅着公孫弘的表演,良久之後,突然問一句:“你在劉陵的肚皮上也是這般說辭?”
公孫弘終於大怒,並指罵道:“楊川,老夫念你這幾年來對滿月公主不錯,有些事情纔不言不語假裝不知,就想着你還年輕,總有改邪歸正的時候,不料想,你如今官還沒做大,一顆心卻野得不行了。
楊川,你就說說,你在朔方郡將三十萬畝良田饋贈羽林孤兒,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公孫弘在朝堂戰鬥幾十年,自然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更知道什麼事是皇帝的心病和逆鱗,一旦說出口,便能將一個人的前程甚或性命葬送掉。
眼下的漢帝國,羽林孤兒,無疑是劉徹的逆鱗之一。
故而,他直取要害,張口便是楊川將朔方郡三十萬畝屯田送給羽林孤兒的事情,一個弄不好,便可能會一錘定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