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倒黴的桑弘羊
桑弘羊不在府上。
秋收開始了,漢帝國上下忙成了一鍋粥,尤其是他這位大農令,不僅白天要處理各種政務,覈算各地上報的錢糧數目,晚上還須坐鎮天府人間。
因爲,一場失敗的漠南之戰,讓漢帝國至少一兩百名將軍、校尉丟了爵位,成了居家過日子的富家翁。
那些人嘴上說是早已厭倦了沙場征戰、縱馬馳騁,可實際上,等到他們閒下來成了閒人,吃了睡,睡了吃,方纔知道軍中曾經的苦日子多麼愜意。
只可惜,長安城裡,能夠任由他們馳騁的地方,卻成了天府人間。
這片極盡豪奢的勾欄生意,曾經是卓氏的產業,後來,桑弘羊略施手段,便奪了這處漢帝國最爲豪奢的銷金窟,日進斗金。
那些粗鄙武夫不講理,尤其是在被奪了爵位、丟了官職後,更是顯得無法無天、粗俗不堪,動不動就在窯子裡鬧事,打架鬥毆,借酒鬧事,佯裝酒醉想吃一個霸王套餐,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且,隨着武夫們越來越會玩,他們的眼光也越來越挑剔。
譬如,嫌棄小婦人太瘦、太生澀,或者,嫌棄老婦人太圓潤、太通透,簡直太難伺候了。
於是,桑弘羊的公務自然便多了幾項:陪吃,陪喝,陪……呃,這一項劃掉。
總之,桑弘羊最近很辛苦,差不多就是‘日夜操勞、殫精竭慮’……
“桑弘羊不在大農令,也不在府上?”
“他會去哪裡?”
“在天府人間?那不是卓文君的產業麼,怎的,被桑弘羊巧取豪奪了?”
“很好,這便去天府人間!”
連續兩次‘撲空’,讓陳阿嬌這位前任皇后更加怒不可遏,傳令讓馬車轉道,直奔天府人間而來。
而與此同時,大農令桑弘羊剛剛吃過午飯,享受着三名小婦人的揉捏推拿,舒服得直哼哼,猶自沉迷於那寂寞、空虛而冷的‘賢者時刻’。
‘嘭’的一聲巨響。
天府人間兩扇奢華而厚重的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飛,稀里嘩啦一陣亂響,木頭渣子便潑灑了一地。
一樓大廳裡,絲竹歌舞登時便停了下來。
男男女女近百人驀然回首,一眼便看見一名身高九尺有餘,腰圍、胸圍、臀圍差不多都有四五尺的婦人大踏步走進來;在她身後,跟着一位身穿皇后華服的美豔婦人,昂首挺胸,目光幽冷。
陳阿嬌?
前任、皇后……
一些在朝堂上有頭有臉有身份的‘大人物’吃了一驚,一個個的以袖遮面,默默退至人羣后面……
大廳裡的味道極濃烈,讓陳阿嬌忍不住皺眉。
西域的迷迭香、龍涎香,混雜着大漢朝最爲出名的酒香、肉香和花椒香氣,再加上一陣陣撲面而來的奶香和大牲口的汗臭味兒,真正是一言難盡。
陳阿嬌緩步上前,十分冷淡的掃視一眼:“桑弘羊呢?還不出來見過本宮?”
這一下,那些普通鏢客和沒什麼見識的小舞娘們也是大吃一驚,面面相覷;旋即,一個個的面色微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些人以爲,來的是皇后衛子夫。
開玩笑,大漢朝向來信奉以仁孝治天下,太后、皇后甚至一些得寵的妃子,可都能算是‘母儀天下’的存在;如今,這般天大的人物突然來到這污穢之地,到底想幹什麼?
有人開始悄咪咪的挪動腳步,顯然是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料。
陳阿嬌一聲冷哼,只說了一句:“沒有本宮準允,私自離開此地者,滅三族。”
場面登時便冷了下來。
“桑弘羊呢?”
“讓他滾出來。”
陳阿嬌走到大廳正中,緩緩回身,面對大門方向傲然而立,下了最後一道通牒:“本宮數三聲,桑弘羊若還不出來,便一把火燒了這座樓。”
然後,她淡然數了一個:“一。”
於是,當桑弘羊察覺到不對勁,手忙腳亂的穿好衣衫,幾乎連滾帶爬的從樓梯上跑下來時,陳阿嬌早已數到了一千三百九十六……
耳聽着這位前任皇后蹦豆子般的數數速度,桑弘羊的一張白淨面皮,早就變成了豬肝色:‘這也數得太快了啊。’
他略一猶豫,‘噗通’一聲,竟然跪倒在地。
一時間,天府人家的大廳裡,一片死寂。
這個桑弘羊!
好吧,其實如他這般位列三公九卿的朝廷重臣,即便見了皇帝,只要不是在大朝會上,是不需要行那跪拜之禮的。
只不過,面對陳阿嬌,桑弘羊卻不敢。
這婦人的刁蠻、狠辣和不講理,曾經讓多少文武大臣噤若寒蟬,簡直比見了劉徹還要頭疼好幾倍。
他大氣都不敢出,只是使勁的撅着屁股連磕七八個頭,肉眼可見的,那件黑色官服的後背,溼了一大片。
“桑弘羊,本宮說過,數到三聲你不下來便要燒樓,看看,這都一千三百多了。”
陳阿嬌低頭,俯視着桑弘羊,一臉的嫌棄之色:“桑弘羊,你出身商賈之家,當年,陛下聽聞你心算之學冠絕天下,便想召你進宮,封你個一官半職的,好爲朝廷所用;當初,上有王太后、國舅田蚡、太尉竇嬰,下有公孫弘、兒寬等文武百官一致反對,認爲你桑弘羊出身商賈,乃身份卑鄙之人,沒有資格進入朝堂之上。
本宮聽說後,便好言好語的勸諫陛下,幫你說了幾籮筐的好話,這纔有了你桑弘羊的這一身榮華富貴。
怎的,如今你桑弘羊位列三公九卿之尊,掌管大漢大農令,雖然不曾封侯,卻也貴不可言,便忘了本宮昔日之恩情?”
桑弘羊趴伏在地,澀聲道:“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桑弘羊現在混成了人物,什麼事情不敢做?”陳阿嬌冷笑一聲,突然問一句:“當年,你爲何要在衛子夫面前數說我陳阿嬌的不是?”
來了來了。
這場面,終於來了。
桑弘羊通體的寒毛都倒豎起來。
當初,陳阿嬌憤而離開長樂宮、搬出長安城,劉徹暗中觀望了一段時間,也不發一道詔書,便直接冊封衛子夫爲皇后;也就等於說,從法理上來說,眼下的漢帝國,其實有兩個皇后。
因爲,人家陳阿嬌畢竟是劉徹當年明媒正娶進宮、正兒八經冊封的皇后,在沒有皇帝明詔天下的情況下,她依然還是皇后身份,這一點,誰都不可否認;至於衛子夫,也是正式冊封的皇后……
這種事情,說起來就是一團漿糊,誰沾上誰倒黴,這些年來,根本就沒人敢提及。
至於說在衛子夫面前數說陳阿嬌的不是,滿朝文武大臣,至少有七八成的人都幹過吧?
可是。
爲什麼就找我桑弘羊的晦氣……
“微臣罪該萬死,請貴人賜罪。”桑弘羊十分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
“呵,貴人?好一個貴人!”陳阿嬌冷笑一聲,“昔日你桑弘羊爲了進階一個小小的郎中,攜帶五百斤黃金,跪拜在長樂宮外時,可曾想過,時過境遷,有朝一日你會稱本宮一聲貴人?”
桑弘羊不敢吭聲了。
他只是將額頭頂在地上,一聲不吭,差不多等於是放棄了抵抗。
陳阿嬌的目光愈發森冷,幽幽掃視一圈,突然開口:“杜周,你一個廷尉府的侍御史,怎的躲在他人身後探頭探腦,你說你丟人不丟人?
來,幫本宮斷一樁案。”
人羣中,磨磨蹭蹭走出一名面容瘦俏的中年男子,卻是廷尉府的杜周,與張湯有得一比,素有‘大漢酷吏’的名號。
“見過娘娘。”杜週上前,躬身施禮。
“免禮,”陳阿嬌面無表情的吩咐一句:“桑弘羊位列三公九卿之尊,乃大漢朝廷大農令,卻在非休沐之日,宿花眠柳,可有罪?”
“桑弘羊身爲朝廷大員,在京師之地、天子腳下,公然經營勾欄皮條生意,可有罪?”
“桑弘羊身負皇恩,不思厚報,終日渾渾噩噩、虛度光陰,廢弛政務,可有罪?”
“本宮皇后身份乃陛下親封,未曾有過明詔廢黜,可這桑弘羊見了本宮,口稱貴人,可有罪?”
“位列三公九卿,即便是見了皇帝,也不必行跪拜大禮,可是,這桑弘羊見了本宮,行的卻是三叩九拜之大禮,可有罪?”
“……”
陳阿嬌熟知大漢律例,這一條條、一件件的說出來,早就把桑弘羊嚇了一個半死;這有些事情,大家都在做、都在幹,好像屁事都沒有。
可是。
若是被人拿在桌面上,一件件的攤開了說,放眼天下,這世上哪一個漢帝國的官吏屁股乾淨如處?
杜周躬身,道:“桑弘羊總計犯了十三條罪,其中,有些是情有可原,若能去廷尉府主動認罪,寫過認罪文書後,繳納七八十斤金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不過。”
這位大漢酷吏語氣停頓兩個呼吸,繼續說道:“其中有兩條罪,卻不是錢糧可以抵頂的,其中,便有一條大不敬之罪。”
“桑弘羊位列三公九卿之尊,見了太后、皇帝都不須跪拜,可是,他見了娘娘,卻忙不迭的跪伏在地,以頭搶地,此爲大不敬之罪……”
杜周的話音剛落,桑弘羊直接就癱倒在地了。
周圍那些鏢客、小舞娘們,也開始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所謂的‘大不敬之罪’,怎麼說呢。
楊川曾經問過張湯,對漢律中的‘大不敬之罪’如何判定,就連張湯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一旦被廷尉府的認定,你這便是大不敬,那可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輕則吃一頓皮肉之苦,被皇帝當面呵斥,罰俸。
重則罷官、奪爵、打入死牢、亂棍打死、砍頭剁死、腰斬疼死、五牛分屍扯成幾大塊、誅滅三族乃至九族……反正就很嚴重。
“好了,既然如此,本宮也就不打擾諸位玩耍了。”陳阿嬌舉步便走,一點都不帶猶豫。
衆人呆住了。
就這?
怒氣沖天的破門而入,結果,就這般高高提起、輕輕放下?
只有當事人桑弘羊知曉,自己這一次,惹下了一場大麻煩;不說杜周給他‘捏造’的那十三條罪狀,單就是讓陳阿嬌記恨,便是天大的禍事……
“娘娘!”
眼看着陳阿嬌便要出門離去,桑弘羊猛的反應過來,從地上爬起來,趨步緊追上去,口稱‘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不料。
就在桑弘羊趨步緊跟上來時,陳阿嬌卻猛的停下腳步,並側轉過身子。
惶急之下,桑弘羊還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好巧不巧的,一下子撞在這位漢帝國前任皇后的身上。
“哎呀!”
陳阿嬌一聲哀鳴,竟然被桑弘羊一頭‘撞飛’三四尺,就在衆目睽睽下,一頭栽倒在地,將那一頂足足有七八斤重的‘鳳冠’跌落滾出去,摔了一個稀巴爛,各種貓眼大小的珠子灑落一地。
稀里嘩啦,叮叮噹噹。
“大膽狂徒,竟敢刺殺娘娘!”
“……”
一名極壯碩的靠山婦撲上來,一腳便將桑弘羊踢飛出去十幾步,還不等他的身子落在地上,另一名靠山婦一個箭步衝上去,劈手揪住了他的腳踝。
嘭嘭嘭!
那靠山婦提着身材修長的桑弘羊,卻如壯碩之人手提一隻羊羔子,隨手就在地上甩了三下。
三聲沉悶巨響過後,桑弘羊的一條性命,眼看着便丟了小半條,滿頭滿臉都是血污,地板上,還散落着四五顆沾血的大黃牙。
桑弘羊的武藝不錯,起碼能與普通遊俠兒提劍廝殺,並不會落於下風,可是,在靠山婦的手底下,他就顯得太過弱雞,直如三歲嬰孩那般,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娘娘饒命!”
桑弘羊一張口,嘴角便溢出大口的血沫子,眼底閃過一抹極度畏懼之色,慌忙求饒:“微臣該死,無意間衝撞了娘娘,還請娘娘念在昔日大長公主的面上,饒我一命……”
陳阿嬌慢吞吞的從地上爬起來,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身上的皇后霞披,再瞥一眼摔在地上的鳳冠,臉上神情反而變得平靜下來。
她沉默了好幾個呼吸,突然嘆了一口氣,溫言道:“看來,你桑弘羊是真不願我陳阿嬌進入長安城?這也難怪,畢竟,長樂宮只有一座,卻冒出來兩個皇后,你說這是不是大漢朝最大的笑料?”
“人都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桑弘羊,你……罷了。”
“終究是劉徹不疼惜自己親口冊封的皇后,如今被他的臣子肆意折辱、刺殺,就連當年劉徹親手戴在本宮頭上的鳳冠,也如那不值錢的破磚爛瓦,想摔就摔,想砸就砸,想想就好生的無趣呢。”
陳阿嬌搖頭苦笑幾聲,對地上的鳳冠,以及大廳之人不再看上一眼,便有些步履蹣跚的走出天府人間的門庭。
披頭散髮,形容枯槁。
就十分的蕭瑟、孤單而失魂落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