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流言止於‘不寡情薄意’
當夜,楊川便返回朔方城了。
區區一條引流支渠,還難不倒他這位大漢廚子;不過,讓他爲難的,卻是如何能夠輕描淡寫的解決問題。
顛勺二三十年,他最大的心得,便是他發現這有時候呢,舉重若輕與舉輕若重同樣重要,前者考量的是力量,後者考量的,則是技術。
古人先賢曾經曰過:‘技近乎道’。
在楊川的理解中,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天下最常見、最不起眼、最讓人下眼觀的是‘技’,同樣的,最缺的還是這個‘技’。
一道飯菜的好歹,往往就存乎於廚子對技法的熟練與掌控,只要能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自然便能信手拈來,便近乎了‘道’。
他念書少,很多事情都是經過漫長的捉摸、品咂,與實踐相結合後,漸漸得出了一些自認爲挺有道理的道理。
幸好,眼下來看,他的很多道理還真的挺有道理。
就譬如他要解決開挖大河的上游支渠,用來灌溉下游幾十萬畝良田時,既要做到舉重若輕,免得暴露自己的底牌;同時,還要做到舉輕若重,最終利用這件事情,收穫一些利益……
於是,當天晚上,他便緊急召集了阿鐵、阿藥等少數幾個半大小子。
對於當初的三十名半大小子,楊川採用了分別統一訓練、分別教學的辦法,儘量讓他們分別掌握了一些‘特殊知識’,就譬如阿鐵、阿藥這幾個少年,主要學習的便是礦石、土壤、化學反應、硫磺木炭什麼的……
“公子,終於可以切菜剁肉顛勺了?”
“哎呀,終於輪到我們上手了……”
聽說要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幾個少年人興奮極了,黑不拉幾的臉上,滿是激動之色。
“大家都準備一下,明日下午,西門外三十里的小樹林碰頭。”
眼瞅着幾個少年激動的模樣,楊川的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他笑眯眯的叮囑道:“各自備好戰馬,乾糧,清水,另外,還要攜帶足夠的鋼釺、鐵鎬、鐵鍬和鐵錘等工具。
對了,還要帶上足夠的羊毛繩子、斧頭、鋸子等工具,估計到時候還要砍伐一些樹木;至於其他東西,我會自己帶上。
注意隱藏行跡,不可令任何人知曉。”
幾名少年連連點頭答應。
臨行前,阿鐵突然回頭問一句:“公子,堂邑父大叔呢?也不讓他知道?”
楊川點頭:“你們之間各有自己的任務,不要互相打聽。”
幾名少年鄭重點頭:“是,公子!”
楊川的脾氣大家都知道,表面看上去似乎沒有一點脾氣,就算有時候偶爾開個玩笑也可以,從來都不會以主人、東家的面目示人;可是,一旦牽涉到原則和底線,絕對不會作出任何更改和讓步。……
……
第二日晚上,約莫子時前後,楊川等一行人悄然返回廣牧、沃野之間的那一處溝壑。
“用鐵鍬挖開上面的土層。”
“用大錘、鋼釺等,往裡面開洞,不用太大,斜着向下就行了。”
一到現場,楊川選了七八個地方,讓阿鐵幾個少年鑿洞,自己也沒閒着,從鹿皮行囊裡拿出幾根提前配製好的炸藥,小心翼翼的用羊皮紙裹住,塞入一截竹筒中,將一根引線接出來,這纔開始往裡面填裝細砂、幹羊糞等物。
這是楊川最大的底牌之一。
烈性火藥。
比起後世用甘油等原料製作的炸藥,他現在掌握的,不過是‘簡化版’的,威力只比黑火藥高了兩三倍左右,這讓他也有些擔心一會兒能不能奏效……
用十分簡陋的工具在山岩上開鑿‘炮眼’,其難度可想而知。
幾個半大小子折騰了將近兩個時辰,幾處炮眼終於開鑿出來,差不多有五六尺深的樣子,應該算是到了極限。
“你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朔方城,我等會兒就趕上來了。”
“記住,千萬別回頭,無論聽到什麼動靜,絕對不準回來!”
楊川連哄帶嚇,把幾個半大小子打發走,又讓傻雕、豹姐在周邊搜尋一遍,確定沒有人的時候,他纔開始往炮眼裡填裝‘炸藥管’。
這種烈性火藥雖然不像甘油等物炸藥容易引爆,但也算是極危險的東西,所以,整個過程中,楊川都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每一個炮眼裡,填裝的烈性火藥約莫三斤左右,就是不知效果如何?’
‘實在不行,那就過幾天了再來一趟,加大劑量……’
於是,一個多時辰後。
東方泛白,雄雞報曉。
大河自西向東而來,奔流不息,朔方郡一帶,廣牧、沃野兩縣之間的那一片岩壁、溝壑一片靜謐。
驟然之間,大地微微震動一下。
緊接着,又是一下、兩下、三四五下……恍若地龍翻身,猛的頂了一下身上厚厚的岩石、土層,並使勁的打了幾個冷戰。
轟轟轟!
三兩個呼吸後,幾聲沉悶至極的轟響驟然席捲而過,山林間的鳥獸轟然四散;一羣羣不知名的飛鳥,大驚失色,踉踉蹌蹌的掠過天際,竟是頭都不敢回一下。
二十幾裡外,挖掘大河引流支渠工地的帳篷裡,廣牧、沃野兩縣的工匠、民夫和督工官吏猛然驚醒,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竟是一個個的恍然無措:“不好了,地龍翻身了!”
“快快快,地龍翻身了!”
衆人來不及好衣裳便奔出帳篷外,這才發現東南方向的那片山岩、溝壑之間,緩緩冒出幾團可怕的煙塵,在黎明的光線中,似乎在迅速、猛烈的翻卷而上;
同時,遠遠望去,卻又好像沒動,完全處於一種奇怪的靜止狀態。
東西兩個方向,都有挖掘渠道的官吏、工匠和民夫,他們站在遠處,一個個臉上露出一抹驚恐和不安,總覺得發生了什麼大事……
實際上,也沒什麼大事。
只不過,那一片山岩、溝壑,被幾十斤烈性火藥在好幾尺深的地方,瞬間炸開,默默的往上頂了幾下,然後,一聲嘆息,化爲無數碎石轟然跌落,變成一大片適合挖掘修水渠的‘坦途’而已。
看着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一場‘爆破’,楊川咋舌不已:‘這種加入了白砂糖的烈性火藥,威力似乎還可以啊?’
沒有過多的停留,楊川頭都不回的策馬狂奔,自是返回了朔方城。
不過。
這一場爆破卻引起軒然大波。
兩縣挖渠的官吏、工匠和民夫最先趕到爆破現場,發現之前讓他們束手無策的巨大山岩,如今已然化爲一灘大小不一的亂石,就很是凌亂的鋪了一地;那兩處需要一兩千民夫挖石搬土、辛苦兩三個月才能填平的溝壑,如今卻被大量的碎石、黃土基本填滿……
也就是說,這一次地龍翻身,竟然幫了他們一個大忙,讓原本幾乎不可能挖通的這條支渠,終於能夠貫通了?
無論是兩縣之地的官吏、工匠,還是那近千名民夫,無不面面相覷,一時間都瞪大了眼。
“地龍翻身,幫助咱朔方郡挖水渠!”
“天佑大漢,這是連地龍都在忙咱們開挖水渠!”
“……”
一時間,流言四起,各種說辭都有。
其中,最爲‘流行’的說法,竟然是前一日朔方郡太守、長寧侯楊川蒞臨挖渠現場,烹製了幾道美味,往地上潑灑了三碗酒,並向蒼天大地禱告:‘願蒼天大地保佑,幫我朔方郡度過今年的旱情難關。’
於是,言出法隨。
長寧侯祭拜蒼天大地後一兩日,就發生了這般地龍翻身的大事,果然幫忙將這一段山岩震碎、將這幾條溝壑用亂石添滿……
很快的,當‘流言’傳回朔方城時,阿鐵等一幫半大小子正忙着製作簡易車牀,聽到這一消息後,也是面面相覷。
他們是知曉內情的,對於那種‘地龍翻身’的說法,自然不信。
可是,楊川公子到底使了什麼法子,竟然將那一片山岩給弄平了?依稀記得,當時,他們快馬加鞭回朔方城時,身後的確傳來一陣沉悶巨響,大地一陣震顫……
‘難道說,公子是擁有大法力神通的仙人,引來天雷轟擊,將那些山岩給轟成了渣渣?’
也難怪這幾個少年如此作想,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說,也沒有問,就好像從來不知此事。
可是,在每一個少年人的心裡,卻早已是驚浪滔天,滿滿的都是‘腦補’:楊川公子是掌握了天雷之力的仙人,在山岩上挖的那些洞洞,應該都是傳說中的‘陣眼’;在他們離開後,公子左手掐訣、右手捏劍,口中默唸幾句玄奧咒語,對着天空戳了幾劍;
然後,天上顯出一團黑雲,電閃雷鳴,烏雲滾滾。
幾道大腿般粗細的閃電……不對,至少要水桶般粗細的紫色閃電,在楊川公子的大法力神通的牽引下,驟然射出;然後,在那片山岩、溝壑之間瘋狂摩擦……
大致便是如此吧。
幾個半大小子默默看一眼不遠處、正躺在馬紮子上閉目養神的楊川,滿眼都是敬服、畏懼之色……
……
“太守率領治下官吏前去祭奠一番,兩日後,地龍翻身,就把那片山崖給震塌了?”
幾日後,消息傳到長安城。
未央宮裡,劉徹正在吃烤乳豬,手上、嘴上、鬍鬚上沾滿了清亮亮的油脂,他嘿嘿笑罵一句:“怎麼感覺那小子比朕還厲害?”
“祭拜天地,禱告蒼天,這種事情朕做過很多次,除了朕十七歲那年禱告求雨,倒還真落了一場透雨,其他幾次感覺都不太靈,那小子禱告幾句,潑灑三碗酒就成了?”
“以朕看來,其中恐怕多有不實之詞吧?”
劉徹自顧自的談笑,似乎對朔方郡‘地龍翻身’的事情頗有些不信,這讓座下幾人臉色微變,卻終究還是沒敢吭聲。
尤其是衛青,更是神色淡然,慢條斯理的吃肉、喝酒,看上去就比劉徹斯文多了。
但實際上,他的心裡還是略感不安。
被皇帝如此誇讚,對於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臣子而言,可絕非什麼好事,相反的,在很多時候,他倒是希望楊川能夠踏踏實實的屯田,幹出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那纔是最爲穩妥的官場之道。
與平陽公主、衛青兩口子不同,偶爾纔回一趟長安城的南宮公主,卻是面色如常,在張安世的侍奉下,吃了好幾塊肉,還喝了兩大杯酒,笑道:“這天下奇人異事,本宮聽過很不少,像什麼點石成金、搬山倒海、長生不老什麼的,都偏於虛誕,聽聽也就是了。
楊川我兒估計也是適逢其會,剛好就在地龍翻身的前幾日去過廣牧、沃野,這朝野上下,便有一些心懷鬼胎的人,假借此事,給他造謠,好讓你這個大漢皇帝有所猜忌,真正是可笑至極;
劉彘,你不會是信了吧?”
劉徹哈哈大笑:“二姐,長安城裡有人說,楊川那小子雖然是我大姐平陽公主的義子,實則,南宮公主更會護犢子,都差不多成二姐的親生兒子了。”
南宮公主笑了笑,仰着臉,兩隻空洞眼眶似乎略微有些‘失神’,嘆道:“同病相憐罷了。”
“你二姐在匈奴人的帳篷裡遭了二十年的罪,最後,一雙眼睛還被伊稚斜那畜生用滾燙的羊油滴瞎,要不是想拿我母子當成牽制你劉彘的底牌,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楊川也一樣,他在羌人、匈奴人當奴隸時,遭過多少罪,受了多少苦,長安城的人知道個屁!”
“劉彘,二姐眼睛瞎了,可是,這一顆心沒瞎,亮堂得很。”
“別人看到的,是楊川我兒攀附權貴,依靠着大姐平陽公主一家人發跡,少年得志,十六歲封侯,官階也是一年三遷,如今小小年紀已然成爲一郡太守,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大姐,劉彘,你們應該心知肚明,無論是楊川在農耕稼穡之功還是軍功,封一個關內侯,恐怕都不夠吧?別人不敢說,你二姐可敢說,你劉徹啊,就是一個嗇皮!”
“還有你大姐平陽公主,也是個嗇皮,白白受了楊川的那麼多好處,卻從來都不會當成自己的親生骨肉去護持,要我說,你二人,還真是咱老劉家的嫡親血脈,這一份薄情寡義還真是淋漓盡致呢。”
南宮公主語氣平淡,神色寧靜,一頭蒼蒼白髮紋絲不動。
劉徹、平陽公主等人,卻默然不語,臉上現出一絲慚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