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陶家船上,火把大亮,船上夥計船工都被召集了過來,換過衣服的柏十七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把圈椅上,身後站著兩名彪形大漢,四周皆被她的手底下人把守,她垂目玩著手裡那把寒光四射的小巧匕首,說:「陶老闆,船上的人都在這裡了?」
陶碩坐在她旁邊,但形容侷促,倒好像她的跟班,聞言忙站了起來:「我讓人點一點。」示意自己的長隨按冊點人。
「你坐!坐!」柏十七擡手示意他落座,目光追隨著陶大元清點船工夥計,順便把一船的人都打量了個遍。其實自從上船之後,漕幫的人都一直在暗中觀察,她將船上人也大略記了個眼熟,掃來掃去忽道:「我記得……廚房裡還有個老頭吧?」
陶碩:「大元——」
陶大元恍然:「老爺,廚房幫工的向老爹沒來。」
「全部都叫過來。」
向老頭早年間在河上賭博賴帳,被人打折了腿,還好憑著一手廚藝找了個船上做飯的活計賴以維生,但陶家的船每月出行兩次,其餘時間他便去別家船上尋活計。
他被柏十七的人催著一瘸一拐上了甲板,頓時被甲板上橫七豎八的屍體給嚇了一大跳,目光瑟縮恨不得往人羣中鑽:「老爺……老爺叫小的來,可是有事?」
陶碩:「柏少幫主要問問大家。」
柏十七示意手底下的人開始審訊,便有人從暗處拖了個受傷昏迷的水賊過來,綁在旗杆之上,她冷冷道:「弄醒來。」
她手底的漢子上前去一刀捅在那水賊大腿上,用力轉動刀柄,只聽得殺豬般的一聲嚎叫,那水賊硬生生疼了醒來。
陶碩:「……」
衆人:「……」
手法太過簡單粗暴兇殘,但比起潑涼水來要有效的多,不但將人弄了醒來,還震懾住了陶家船上一干人等。
柏十七起身伸個懶腰,慢吞吞問:「你們誰認識這人?」目光挨個在衆人臉上巡梭,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如果有隱瞞的,別怪我不客氣!」
那水賊清醒之後看清楚眼前場景,周圍火把明亮,身上腿上的傷口巨痛難忍,他嚇的低頭,恨不得藏起來,卻被柏十七手底下的人抓著頭髮仰起臉來給人辨認。
衆人不敢說話,她道:「想是光線太暗,大家辨認不清楚,不如挨個上前來認,若能認出這水賊來歷,賞銀十兩。」
船上人聽到賞銀數額,有不少人心動不已,輪著排隊挨個去辨認,有膽小的走到近前,先是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再與水賊充血的眸子對個正著,此人在河道上做這一行也不止一回,手上早沾了不少人血,向來視人命如草芥,今日淪爲魚肉,兇性不改,狠狠一眼瞪過來,那人頓時嚇的一個哆嗦,急忙跑了……
有那膽大的倒是上前細細端詳,多看幾遍竟然發現了端倪:「這人……這人恍惚好像在哪見過。」
柏十七來了興趣:「再想想,若是真能想起來,可是有賞銀的。」
瞧在十兩銀子的份上,那人絞盡了腦汁苦思,趁著他苦思的功夫,柏十七目光在衆人面上掃過,見得其中一人狀甚瑟縮,卻是個瘦矮的男子,旁人都是忍著血腥味好奇的四下張望,但好奇與劫後餘生的慶幸成份居多,此人卻目光躲躲閃閃,時不時掃過柏十七及她帶來的人,偷瞄一眼水賊,縮頭縮腦假裝好奇看看,還小聲參與同伴的討論,卻顯的心神不寧。
另外一人便是廚下的向老頭,恨不得直往人羣后面縮。
柏十七讓陶大元一一道明這些人的來歷,有簽了死契的,也有僱傭來的船工,還有收留的人,如向老頭便是沒有身契被陶碩收留的人,給了他一碗飯吃而已。
她揮手讓一幫人先回各自的艙房去,唯獨留下了向老頭跟那瘦矮閃躲的男子,還有那名膽大的船工及船主陶碩。
那船工爲著十兩銀子閉著眼睛將近些日子所見所聞統統在頭腦之中過了一遍,猛然想了起來,轉頭直視那瘦矮的男子:「馮三,那日我們在碼頭上裝船的時候你不是說有親戚找來,好像正是此人?」
矮瘦男子勃然變色,破口大罵:「呸!蔣大膽你別血口噴人!我家親戚明明不長這樣!」
蔣大膽想到今晚這場兇險,如果不是柏少幫主一行人在船上,只怕一船人都要丟了性命,心中生恨便較起真來:「你既說這人不是你家親戚,不如告訴我你家親戚是誰,等船回程咱們親上你家親戚門上去對質。」
矮瘦的男子叫程順,被蔣大膽質問的吱吱唔唔:「憑什麼?就憑你的一面之詞,就要上門去污衊我家親戚?」
向老頭默默往後縮,恨不得將自己縮成旁人都瞧不見的影子。
柏十七注意到綁著的水賊忍著痛疼豎起耳朵來聽,心道有門,便從中做決斷:「也不必那麼麻煩,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審一審好了。」她起身過去,匕首順著那水賊胸前劃拉下去,她那把匕首甚是鋒利,所過之處前襟齊齊斷開,好好一個衣冠整齊的水賊愣是在大冬天袒露胸膛,而柏十七刀工了得,衣裳都被劃拉開,愣是沒傷到皮膚,分寸的把握簡直罕見。
此人頗瘦,又加上常年鍛鍊,腰腹平坦,肋骨清晰可見,柏十七的匕首在他心臟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冰涼的匕首緊貼著肌膚,讓他不由自主便往後縮,無奈雙手雙腳被捆綁在旗杆之上,退無可退,只能拿一雙充血的眼珠子狠狠瞪著她。
柏十七本就是橫人,「喲呵」一聲笑出來:「你這是想吃了我?」她的匕首在對方臉上比劃了兩下,差點把人家睫毛給剃下來:「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蔣大膽也嚷嚷:「挖了他的眼珠子!」這幫爲非作歹的賊匪禍害沿岸商旅百姓,橫行鄉里,早就該被千刀萬剮了。
「你敢?!」都到了眼下這般狀況,這名水賊竟然還不死心,竟然敢膽大包天威脅柏十七。
柏十七纔不怕被人威脅,聽到他的話頓時大笑起來:「我有什麼不敢的?」刀鋒唰唰兩下,速度奇快在他肚皮上片下來兩片肉,拿到他眼前:「你說我敢不敢?」
水賊連疼帶氣,哇哇亂叫:「混帳王八蛋,你竟然敢!等我家老大殺過來,讓你家雞犬不留!」
柏十七:「呀呀呀我好害怕呀!」順手又片了一塊下來,舉起來瞧一眼,很是嫌棄:「許久未練手藝生疏,您多包涵啊。」
水賊:「……」
程順:「……」
向老頭默默更後退了幾步:「……」
連一向自詡爲虎膽的蔣大膽都忍不住悄悄往後挪動了兩步,暗自思考漕幫的黑暗之處,少幫主竟然片人肉來練手:「……」
陶碩面色蒼白,暗暗下定決心不能與漕幫爲敵。
唯有漕幫衆人低頭悶笑,回憶少幫主片魚生的手藝,的確算是幫中一絕,還是她閒來無事爲了討好喜食魚膾的老幫主而練就的,每至柏震霆壽辰便是宴客的壓軸大菜,還是當場表演,幫中有不少擁躉就好她這一口,還是論級別纔有的福利,比如各地的分舵主。
柏十七緩緩說:「我這人脾氣不好,被人惹惱了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比如爆炒(羊)眼珠、或者炭烤炙肉(烤豬五花)、選(豬)肋下五花,片的要比剛纔厚一點,烤起來油滋滋再撒點椒鹽,別提多香了!」匕首在他的頭蓋骨上敲一敲,陰惻惻道:「你知道人腦(猴腦)怎麼吃嗎?」
陶碩哆嗦:「柏少幫主……」
蔣大膽:「……」回去就改名字!
程順:「……」
向老頭專事廚事多少年,眸中也是畏懼之色甚濃,離她更遠一點。
水賊目中恐懼越來越深,猶自強嘴:「……你瞎說八道,從來沒聽過吃人腦的!」
漕幫衆人板著臉看少幫主胡說八道就跟真的一樣。
柏十七聲音之中滿含了對食物的熱情反駁:「你懂什麼?前朝亂世之時,有位隨軍的老饕曾寫過一本書,上面詳細記載了人肉如何烹煮才美味。當時數國交戰,到處都在打仗,無人稼穡,軍中隨行的口糧都是百姓俘虜,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人稱爲不羨羊,小兒呼爲和骨爛,通稱爲兩腳羊,合牛羊肉煮而食之,據說美味無比。」
這次不但水賊連同程順等人一起彎腰作嘔,胃裡翻法倒海,就連漕幫衆人雖知她在胡說八道,亦是面色有變,扭頭注視江面,對她的話假作不聞。
柏十七的聲音不緊不慢傳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人(猴)腦多以生食爲主,在你的頭骨敲出個洞,再淋上滾油,用銀勺子挖出腦髓趁熱食用,到時候你還活著,只能哀號慘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腦髓被人吃光……」
水賊彎腰吐出一口酸水,緊接著吐了個稀里嘩啦,連膽汁都快要被吐出來了,他又被綁著,腰也彎的不甚徹底,竟是吐了自己一身,味道難聞,加上甲板之上的血腥味,跟連鎖反應似的引的陶碩程順及蔣大膽一起彎腰吐了起來……
漕幫衆人在這種刺鼻的味道之下面無人色的轉過頭去,迎風呼吸新鮮空氣,默默唸叨:快來個人把少幫主抓走吧!
——她雖然不吃人肉,但她胡說八道的功夫比吃人肉還讓人難以忍受!
水賊被漕幫的漢子扒光扔進河裡衝兩下再撈上來,套兩件破麻木衣裳,換個地方重新審問,這次就老實許多,問什麼交待什麼,態度奇好。
陶碩全程旁聽,聽水賊如何接洽自己船上的人打探消息,沿途傳信,合謀殺人奪財……每一步都做到了,若非碰上柏十七最近出門清理河道,專與水賊作對,他們這一船人怕早成了河裡的水鬼。
他對這位柏少幫主的感覺真是複雜極了,一方面懼怕於她吃人肉的經歷,一方面又極爲感激柏十七的救命之恩,假如有幸遇上俞昂,他們倆倒是有了共同話題,對柏十七的觀感也差不多。
程順也早被嚇破了膽,都不必柏十七再上刑,就將一切都吐露了個乾淨。
他從前兩個月開始就沉迷賭博,將多年積蓄輸了個精光,再加上有人從中誘導,便做了水賊的內奸。
柏十七寫了口供,讓二人畫押,吩咐人綁下去嚴加看管,這才轉向向老頭。
向老頭:「……少幫主有何吩咐?可要用些宵夜?」
柏十七:「我怕用了今夜就沒命離開這艘船了。」
向老頭露出個憨厚討好的笑:「少幫主這是說哪裡話?」
柏十七微微點頭,立刻便有之前去廚房煮薑湯的手下呈上了一包藥粉,她打開遞過去:「向老爹要不要聞一聞這是什麼東西?」
向老頭神色微變,隨即露出幾分茫然:「這是什麼東西?」
柏十七:「這是從廚房裡搜出來的。不止如此,在你的牀上也搜出來這個東西,還不想承認?」
向老頭終於不再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直直撞向柏十七,眼見得她擺出了防備的架勢,中途卻改道直撲陶碩,沒想到才近了陶碩的身,便覺腹部一痛,愕然低頭,發現柏十七一直在把玩的那把匕首插在了他的腹部,她的聲音近在耳側:「程順只不過是個通風報信的馬前卒,恐怕你纔是水匪的後招吧?!」
她抽出匕首,一腳將他踹開,陶碩才反應過來自己又逃過一劫,後知後覺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柏十七的胳膊瑟瑟發抖:「柏……柏……少幫主……」幾乎快要哭出來。
柏十七安慰他:「沒事兒了。」
向老頭捂著肚子坐在地上,不解道:「你從何處知道我纔是後招的?」
柏十七低頭注視著他,終於一改之前懶散的態度,聲如寒冰:「前年我幫中有五名兄弟押送一船貨物北上,卻丟了性命,貨物被劫,我當時細細勘察過案發的船隻,上面打鬥的痕跡並不多,以他們的身手也不應該如此。雖然屍體被沉到了江裡,但是船上都會留下痕跡,我當時一個人在船上住了三日,苦死冥想,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押送途中他們要麼全部吃酒或者睡覺,於醉後夢中被人摸上船來丟了性命。那幾名兄弟是我親手帶起來的,平日處世嚴謹,從不喝酒賭錢,也很能保持警惕,除了毫無防備之下食水被人動過手腳,沒別的可能。」
她踏前一步:「向野,我追查你三年了!」
向野不可置信的擡起頭,萬萬沒料到他的老底都被人揭破:「……」
柏十七:「其實你年紀並不大,現在也就三十左右,但你家中素有少白頭的毛病,雖然你三歲父亡,又是流落到江蘇地界,沒有多少人知道你有這毛病,前些年犯事的時候還是個一頭黑髮的健壯男兒,不過五六年光景便成了個老頭模樣,姓氏不改也很難讓人把你跟江洋大盜向野聯繫到一起,可惜啊……」
向野:「可惜什麼?」
柏十七:「可惜向野是個老饕,尤好美食,方纔你聽我講起人肉的種種吃法,雖然假作恐懼,但其實內心很想一試吧?我看你雙目放光,手指頭都興奮的痙攣了起來,還在想要不要遞把菜刀給你。」
向野慢慢捂著傷口站了起來,腿也不瘸了,腰也不佝僂了,竟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連聲音都變的渾厚,中氣十足:「原來……你方纔講那些話是一箭雙鵰,嚇那兩個無能鼠輩,引我上鉤?」
「向先生聰明。」
「受教了!」
他輕輕一笑:「只是不知道少幫主的水技與我相比如何?敢不敢與我比試一番?」
柏十七少年英雄,膽氣無雙,拊掌笑道:「有何不敢?向先生請!」
向野拿汗巾子勒緊了腰間的傷口,緊跑幾步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裡。
向野出身於東南沿海一個漁村,據官方資料從小便是個狂徒,十二歲即捅傷了鄰居老伯,起因只是因爲一句教訓他的話而已。年紀稍長,四處打架鬥毆,成爲十里八鄉的惡霸,成年之後果然不負衆望的成爲了海盜,做些劫掠的營生過活,還在附近的村落招兵買馬,投靠了一座島嶼上的海盜頭子熊世傑,混了個小頭目,過的好不快活。
海盜的風光日子也沒過上幾年,正逢今上派兵清剿沿海盜患,經過官兵幾番圍剿攻打,熊世傑敗落,逃往海外,島上來不及逃跑的窮寇們四處尋找活路,向野暗中潛回鄉里,被鄰人察覺欲報官,不但遭遇滅門慘案,屍首還被肢解烹煮,勘察過現場的忤作都當場吐了,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
這貨就是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兇殘無比,毫無共情能力,是個冷血的大變態。
向野潛逃之後,官府發了海捕文書,然而數年過去了,小漁村滅門慘案仍舊未能緝拿真兇,原來他暗中潛伏在兩淮,在水上活動。
自從視爲左膀右臂的幾名兄弟押送貨船被害,柏十七隻要身在兩淮聽聞哪裡出現水匪,必定親自前去勘察案發船隻,暗暗訪察,比當地官府的辦案人員還要認真。
功夫不負有心人,看過的案發現場多了總算教她查出了蛛絲馬跡,終於查到了向野身上,其中種種艱辛不足爲外人道也。
她撩起衣襬就要下水,衆下屬死命要攔:「少幫主,此人兇狠殘暴,心計深沉,況且以海盜起家,恐怕水下功夫不弱。」
柏十七想起連屍首也打撈不到的幾位手足,便覺胸中熱血燃燒不熄:「他再兇悍,也已經負傷,明知自己窮途末路,這纔想藉由挑釁我而逃得一命。等我跳下去誘他冒頭,你們找機會殺他!」
她撲通一聲跳下河去,激起一朵水花,水面隨即平復,竟是連波紋也不見了,船上等候的下屬們皆睜大了眼睛注視著水面,就連陶碩也擔心不已:「柏少幫主不會是……」被通緝犯給殺了吧?
「住嘴!」一名漕幫漢子暴怒:「別胡說八道!我們少幫主長命百歲!」
三年來柏十七爲著追查殺害幫中兄弟的兇手,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功夫,這些下屬們都看在眼中,有時候不免會想,假如自己有天也落得那幾名兄弟的下場,能得少幫主鍥而不捨的追查真兇,安撫照顧家小,便是死了也值!
船上的人都提著一顆心緊緊盯著水面,一盞茶的功夫河面上水波翻騰,向野先從水底冒出頭,漕幫下屬們正要下殺手,柏十七也從水底浮了起來,趁著換氣的空檔匕首直取向野咽喉,對方隨身也帶著匕首,一面朝後浮竄躲閃,一面圍魏救趙刺向柏十七肋下。
陶碩驚呼:「少幫主小心——」
兩人在水中幾乎不分軒輊,纏鬥到後來,身上皆有數道傷口,卻因擅水,到底傷口不算太深,但向野身上本就有傷,之前柏十七刺入匕首沒入很深,向野原本以爲柏十七年紀輕輕,水中的本事定然抵不上心計,哪知道她在水中竟然比魚兒還滑溜,好幾次他想逃走,都被柏十七纏住,腹部傷口長久泡水失血,漸漸體力不支,眼前發暈。
他知道今日若是逃不開,只要落到柏十七手裡便是死路一條,便將三分困頓也演作七分,遊動纏鬥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導致柏十七在他身上又多劃了好幾道傷口,估摸著她漸漸放鬆警惕,賣她一個破綻,腹部又生生捱了一刀,竟是漸漸往河底沉下去……
此刻東方漸白,水中視物也比夜半要容易許多,柏十七隔著混沌河水注意到他四肢小幅度擺動,卻實無力划水的模樣,緊跟著沉往水底,小心翼翼試探著靠近,發現向野無力的舉手,似乎連匕首也拿不起來,身子卻是快要沉入河底的淤泥,待她遊近察看之時,他雙眸頓時瞪圓,窮盡全身之力猛的刺向柏十七……
船上的漕幫漢子們注視著水面上冒出來的一縷縷血水,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有人帶頭,接連三四人跳下去察看。
陶碩對著初升的太陽閉著眼睛祝禱,還未將各方神佛求遍,只聽得嘩啦啦水聲響起,身邊的漕幫漢子歡呼一聲:「少幫主出來了……」他猛的睜開眼睛,但見柏十七仰著一張蒼白的臉蛋正對著船上的人招手,緊跟著她從水裡舉起個東西,他細瞧之時,竟然是向野的人頭,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柏十七半瞇著眼睛,用盡了力氣將人頭拋向船上,她以爲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氣,事實上向野的人頭從她手上脫離,連半米也沒越過,便逕自落入水中,濺起一團水花。
她仰頭看到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河面,宛如許多年前父親讓她在幫中二代小子裡挑玩伴,她隨意點了五個毛孩子做自己的小兵,這五個孩子陪她淘氣闖禍,跟著不著調的她沒少挨訓,嬉笑打鬧,卻也陪伴著她一天天的長大,成爲了眉目堅定的青年。
周圍不斷有人從水中冒出頭,柏十七朝後倒去,被人攔腰抱住,驚呼:「少幫主——」幾人將她舉出水面,才發現她全身數道刀傷,腹部正汩汩冒著鮮血,她在閉眼昏死過去之前只叮囑了幾個字:「寶應黃老頭……」
水中船上的漕幫幫衆們驚呼之聲不斷,合力將她擡上船,還有人記得向野的腦袋:「這是少幫主拼了命才砍回來的,要帶回去。」
水賊已死,船上的屍體還橫七豎八擺著,柏十七被擡上船之後,有幫衆尋來乾淨的白細布扯成數條將她腹部的傷口勒緊包紮,另有人在船頭放信號彈,當碧朗晴空之中劃過求救的青煙,漕幫小頭目便向陶碩辭行。
「此去路程不遠了,我留幾位兄弟,某就不去了,要帶少幫主前去寶應找大夫救命!」
陶碩急的團團轉,催促衆人:「柏少幫主衣服還溼著,先換了溼衣服再走,不然生起病來可如何是好?」
其中一人面色凝重,苦笑道:「陶船主有所不知,少幫主素有怪癖,不喜歡別人動她,若是醒來之後知道有人替她換了衣服,恐怕殺人的心都有了。」
死去的五人之中最小的仇英有次同她一起押送貨物途中遇險,也是遭遇一幫水匪,同船的人都死了,兩人背靠背殺出一條血路才活了下來,但少幫主重傷昏迷,仇英替她換了衣服,等她醒過來差點被追殺出十八條街,一年之內都不敢靠近她十步以內。
此事成爲幫中兄弟的笑談,大家都知道少幫主喜歡姑娘,但若是臭男人動了她,就等著洗乾淨脖子挨刀子吧——也就仇英有自小的情份在,還能留一條命在。
陶碩發急:「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忌這麼多?」
但漕幫衆人找來了厚厚的被子,將柏十七裹起來,剩下的衆人開始打掃清理貨船,將水賊屍體統統推進河裡餵魚,又打了水來清洗甲板,熱火朝天的幹到一半便有船隻疾追而來,船頭之上的人高呼:「何事呼救?」
寶應縣宅子裡,趙無咎昨晚做了一夜的噩夢,清晨睜開眼睛之後坐在牀頭回憶半天,腦子裡零散一點光怪陸離的片斷,拼湊不成,只隱約記得柏十七的面孔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摸時卻好像是菱花鏡裡的影子一般被打散了,消失不見。
他扶著牀頭起身,慢慢在牀上挪動,先活動活動睡僵的雙腿,大約走了十來步便坐了下來,舒長風推門進來,手裡還端著洗漱的銅盆面巾,笑道:「殿下一大早就起來鍛鍊,等到柏十七回來,可要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趙無咎算算日子:「她走了也快有一個月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送封信回來?」
舒長風心道:柏十七就是那斷了線的風箏,一頭飛上青天哪裡還記得地上有人遙遙牽念,可憐殿下還從未如此記掛一個女子,偏偏是沒心沒肺的柏十七,最爲棘手的是人家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女兒家。
「殿下只管好生養傷,況且方纔我還在外面見到兩隻喜鵲叫個不停,說不定是柏十七要回來了。」
俞昂不知何時過來了,就站在房門口,面色陰鬱:「那是兩隻烏鴉。」
他近來心情極度不好,傷倒是養的七七八八了,還往街上去探聽不少消息,但其中一個消息與他有關,據說外間盛傳他已經死了,兩淮官員爲表隆重,竟然還替他舉行了葬禮,立了衣冠冢——反正人都死了,屍骨遍尋不著,做做樣子也未嘗不可。
兩淮官員是立給京中聖天子看的,俞家人完全可以在京裡再立一個衣冠冢紀念他。
俞昂每每想到此事,便抑鬱不已,情緒糟糕起來,才大清早跑來拆舒長風的臺。
趙無咎也懶得調停,洗漱停當早飯上桌,外面便有人衝了進來報訊:「柏少幫主回來了!」
「十七回來了?」趙無咎大喜:「快快,推輪椅過來!」他要親去院門口迎接柏十七。
報訊的人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柏少幫主他……」
趙無咎笑道:「她不會又淘氣,帶回來個小娘子吧?」
報訊人:「小娘子倒是沒有,帶回來一個五花大綁的水賊同黨……」還有昏迷不醒的自己。